第3章 退位诏书
第3章 退位诏书 (第2/2页)不远处,一群剪了辫子的青年学生聚在“瑞蚨祥”门口,不知谁起了头,唱起了歌:“亚东开化中华早,揖美追欧,旧邦新造……”
歌声越唱越响,引来了更多人。有人跟着唱,有人默默听着,有人摇头叹气,转身钻进小巷。
一个巡警拎着警棍走过来,本想驱散人群,可瞧见学生们兴奋的脸,又看了看手里的报纸,最后只是挥挥手:“散了散了,别堵着道儿,耽误人家做生意。”
可他自己也忍不住凑到学生跟前,搓着手问:“小兄弟,这共和……真能让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这巡警,每月就那几吊钱,苛捐杂税没少交,往后能少交点不?真能跟那些大官平等?”
那还有假!”学生挺起胸膛,眼神亮得发光,语气急切又坚定,“共和就是要废除苛政,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现在只是开始,将来咱们还要选议员、定法律,大官也是咱老百姓选出来的,自然要为咱办事!”
巡警讪讪地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转身走开,嘴里嘟囔着:“选议员?咱大字不识一个,选谁都不知道……能少交点税、多挣点钱,比啥都强。”
街头的喧闹还在继续,油锅里的焦圈滋滋作响,报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满是鲜活的烟火气。
同一时刻,西城西四六条,一座破旧的四合院。
院门紧闭,门楣上“进士第”的牌子,金漆早剥落得不成样子。
正房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缕阳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落在积了薄尘的八仙桌上。一位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六品文官补服,胸前的鹭鸶补子已经褪色,却依旧端端正正——光绪二十一年他中进士后授的官,二十年来就没升迁过。
他面前摊着一份报纸,正是退位诏书全文。老者姓周,名伯钧,字守拙,湖南湘潭人。光绪二十一年二甲第七名进士,分发吏部候补主事,一候就是十五年。戊戌年,他为康梁变法叫好;庚子年,他痛骂义和团愚昧。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天下是大清的,朝廷是爱新觉罗的。
如今,这前提塌了。
“天命可知……天命可知咯!”周伯钧喃喃念着,枯瘦的手指抚过“隆裕太后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一行字,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短促声响,满是悲凉与绝望,“祖宗的江山,就这么给败了哟!我周家世代食君之禄,如今君亡了,我这身子,也该随君去了!”
他站起身,颤巍巍走到西墙前。墙上挂着幅《朱子治家格言》,是光绪十七年他中举时恩师所赠,两旁对联写着“守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纸已泛黄,墨色却依旧清晰。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纸页,像是在触摸逝去的岁月。
“去,把斌儿叫来,就说我有话问他。”周伯钧对侍立的老仆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老仆应声退下,不多时,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快步进来,穿藏青色学生装,头发剪得很短——京师大学堂的制服。
“父亲。”青年躬身行礼。
周伯钧没回头,依旧背对着他:“今日的报纸,看了?”
“看了!”青年声音里藏不住兴奋,带着学生的激昂,
“父亲,帝制终了,共和始建,这是中国两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往后再没有君主专制,人人都能当家作主,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好事?”周伯钧猛地转过身,湖南话里满是震怒,一拍太师椅扶手:
“你个孽障!什么叫好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才是天道!如今君没了,国不成国,你还敢说是好事?你剪了辫子,就是断了跟祖宗的联系,跟乱党为伍,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青年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脑后——那里早空空如也。
他脸一红,却梗着脖子反驳:“父亲,时代变了!闭关锁国才会落后挨打,共和是世界潮流,孙先生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了让中国走向新生!剪辫子是革命的象征,是摆脱旧俗的标志,儿子不觉得有错!”
“没错?”周伯钧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儿子,声音都破了音,“你可知,你爷爷的爷爷,是哪年留的这条辫子?顺治二年,乙酉年!清军下江南,颁《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你高祖父不肯剃发,被清兵当街砍了头,尸身扔进长江!你曾祖父那时才八岁,躲在芦苇荡里三天三夜,啃树皮喝河水才捡回一条命!后来为了活命,才剃了发留了辫——这条辫子,是用祖宗的血换来的!你说剪就剪,眼里还有祖宗吗?”
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周伯钧粗重的喘息声。
青年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颤抖的手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低声说:“父亲,儿子知道祖宗不易,可共和是大势所趋,大清已经亡了,再守着旧规矩,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周伯钧冷笑一声,满是绝望,“二百六十八年!爱新觉罗坐了二百六十八年江山,咱们周家世代忠良,你爹我寒窗苦读十年,中了进士,就想报国安邦,可如今……君没了,国没了,我这一辈子,算什么?算个笑话吗?”
他走回太师椅前坐下,从怀里掏出枚印章——和田青玉所制,印纽雕着螭虎,底面刻着“周伯钧印”四个篆字。这是他中进士那年,花二十两银子请琉璃厂师傅刻的,如今触手冰凉。
“为父这一生,读书、科考、做官,所求不过‘忠君报国’四字。现在,君没了,报国无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把印章推给儿子,“这个你收着。往后……好自为之,莫要忘了,你是汉人,是周家的子孙,别跟着那些乱党瞎起哄,丢了祖宗的脸。”
青年接过印章,触手温润。他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花白的鬓发,心里一阵发酸,想说些宽慰的话,却见父亲闭上眼,摆了摆手:“去吧,让我静一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守我的独木桥。”
青年退下后,周伯钧又坐了许久。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殿里的寒气更重了。他站起身,从厢房找出一条白绫——去年老妻病逝时剩下的,雪白雪白的,在昏暗的屋里泛着冷光。
他搬来凳子,踩上去,将白绫抛过房梁,打了个结实的结。
动作很慢,很从容,像是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打好结,他没立刻把头伸进去,而是下了凳子,走到书案前,磨墨、铺纸、提笔。笔是狼毫,墨是徽墨,纸是宣纸——都是他中进士那年置办的旧物。他沉吟片刻,落笔写下四句诗,笔锋遒劲,带着湖南人的执拗与决绝:
“二百余年皇祚倾,白头犹见鼎革新。
孤臣泪尽煤山血,留取青衫照汗青。”
写罢,他搁下笔,将诗笺压在砚台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衣冠——那身六品补服,领口袖口都磨破了,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胸前的鹭鸶补子被他抚得平平整整。
他想起光绪二十一年中进士时,恩师曾说“守拙可安身,忠君能报国”,如今安身无处,报国无门,唯有一死,方能全节。
他重新踩上凳子,将脖颈慢慢伸向白绫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