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谶》
《诗谶》 (第1/2页)【楔子·春谶】
永隆三年,上巳。
帝京的杏花像一场迟来的雪,城南纸铺的伙计记得清楚——那日雨丝斜织,青衫书生陆谪倚在檐下避雨,袖口墨迹斑斑,像洇开的夜。
“先生不买纸么?”
陆谪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卷素绢展开。绢是上好的越州轻容纱,本该描金绣凤,却被他用枯笔写满了字。伙计瞥见两句:
银烛映明月,华城流霭芳。
夜寒垂洁露,花散绿阴香。
“好诗!后头呢?”
陆谪醉眼迷离,提笔续了四句,大笑掷笔而去。伙计凑近看,末行墨迹犹湿:
凤陪斌告别,瑶恣逞锋芒。
万里填词醉,凝望瑶媚枝。
他不懂诗中意,只觉那“瑶”字写得极重,几乎戳破绢帛。
三日后,这卷诗呈至御前。御书房里熏着龙涎香,皇帝捏着素绢的手,指节泛白。
“前八句风花雪月,后四句……”皇帝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后四句,是谁添的?”
跪着的巡城卫战栗:“陆谪原诗便是如此,城南纸铺伙计可证。”
皇帝闭目。他属虎,去年秋狩坠马,卧床半载;太子属猴,三个月前始监国。而此刻绢上,前八句被朱笔划去,有人用几乎相同的笔迹,在原诗空处补了四句:
老虎离山去,猴儿充大王。
玉树倒冰池,游尘随影入。
“好一首诗谶。”皇帝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殿宇里撞出回音,“传旨:陆谪下诏狱,着大理寺严审——朕要看看,这只笔,后面握着谁的手。”
一、水镜照影
诏狱的甬道长得像没有尽头。
沈芜菁提着风灯走过时,壁上人影幢幢,像前朝那些未散的魂。他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二十八岁,因断案如“水镜照影,洞见肺肝”,得了个“水镜先生”的名号。可此刻,他第一次觉得那盏灯太暗。
陆谪的尸体伏在草席上,七窍渗出的血已发黑,面容却异常安详,甚至带着笑意。左手虚握,掰开,是半枚柳枝状玉玦,内刻小字“瑶”。
“砒霜,混在晚膳的粥里。”仵作低声说,“但死者胃中残粥无毒。”
沈芜菁拾起打翻的破碗,碗沿有指痕——不是握碗的痕迹,而是有人强行将毒物灌入死者口中时,死者挣扎留下的。他环视囚室:墙角湿泥有半枚鞋印,纤巧,是女子绣鞋;窗棂蛛网新破,窗外老槐枝折,垂向胭脂铺“玉酥阁”的后墙。
“昨夜谁当值?”
两个狱卒跪倒,咬定只有送饭的老王进来过。沈芜菁不再问,将玉玦收入袖中。出狱时,春雨又起,他抬头看天,灰云低垂,像一床浸透水的棉被,沉沉压着帝京。
那夜沈芜菁易服潜入玉酥阁。教坊司的女子们正练《霓裳》,琵琶声裂帛般刺耳。当垆的虞窈抱琴而出时,满堂喧嚣静了一瞬。
她穿杏子红绡裙,额间一点朱砂,像雪地里溅开的血。沈芜菁点了《广陵散》,她垂眸调弦,十指如玉笋。
“娘子可识此物?”曲至半阕,沈芜菁将玉玦推过案几。
琴声戛然。虞窈盯着玉玦,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比身上的衣裳还白。
“他……死了?”
“昨夜暴毙。”沈芜菁盯着她,“娘子似乎不意外。”
虞窈笑了,笑声很轻,像瓷器将裂未裂时的细响:“大人可知,这玉玦本是一对?当年瑶妃赐死前,掰作两半,半枚随葬,半枚……不知所踪。”
瑶妃。十八年前巫蛊案的主角,工部尚书虞明之女,全族流放岭南。沈芜菁记得案卷记载:瑶妃擅诗,尤爱在素绢上题句,赐死那日,她咬破手指在囚衣上写“瑶台月下逢”,血字淋漓。
“你是虞家人。”
“奴婢虞窈,瑶妃侄女,三年前没入教坊。”她抬眼看沈芜菁,目光清冷如刃,“陆谪本名虞谪,是我堂兄。我们忍辱偷生,只为等一个机会——翻案的机会。”
“所以陆谪作诗,你们传诗,想用一首诗掀起旧案?”
“不。”虞窈摇头,“那首诗不是堂兄写的。至少后四句不是。”
她起身从妆奁底层取出一卷诗稿,纸已发黄,是陆谪笔迹。沈芜菁展开,正是《春谶》前八句,而后四句空白,只在下角有行小字注:
“骊山温泉宫,瑶台第三柱,有先帝手书真相。”
“堂兄查到,当年巫蛊案证物是齐王伪造,真证据被先帝密藏于骊山。他托人传讯入宫,想请陛下密查。”虞窈声音发颤,“可传讯那日,堂兄在纸铺醉酒题诗,醒来诗稿不翼而飞。三日后,就出了‘老虎离山’的篡改版。”
“传讯给谁?”
虞窈咬唇,半晌吐出两字:“赵斌。”
沈芜菁心头一坠。虎贲中郎将赵斌,太子伴读,东宫心腹。
“赵斌是陛下的人。”虞窈惨笑,“堂兄以为找到了通天梯,却不知……梯子那头,是悬崖。”
更漏敲了三下。沈芜菁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忽回头:“虞姑娘,你可知今日对我说这些,可能活不过明天?”
虞窈正对镜卸去朱砂,铜镜里她的脸苍白如纸:“三年前我没死在岭南,命就是捡来的。大人,我只求一事——若将来真相大白,请将我与堂兄合葬。我们虞家一百三十七口,只剩我俩了。”
沈芜菁点头,推门离去。长廊幽深,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琴声,是《蒿里》,送葬的曲子。
二、局中有局
赵斌是在西郊荒寺找到沈芜菁的。
那时沈芜菁正蹲在宝光寺后殿,查看梁柱上的弩箭。箭是军弩制式,但箭簇特意磨去了编号。昨夜他与虞窈在此约见,刺客突至,若非赵斌“恰好”巡郊路过,两人已成尸体。
“沈大人好雅兴,雨夜访古刹。”赵斌披着玄色大氅,腰间金牌在灯笼下泛着冷光。沈芜菁注意到,他握缰绳的右手虎口有茧——是长期拉弓磨出的。
“将军更雅,夤夜巡郊。”沈芜菁拱手,“昨夜多谢相救。”
“分内之事。”赵斌下马,目光扫过沈芜菁袖口——那里沾了点点泥渍,是蹲在窗下查看鞋印时蹭的,“大人可是在查陆谪案?巧了,下官今早也在狱中见了那寒士最后一面。”
沈芜菁抬眼:“哦?将军与陆谪相识?”
“一面之缘。”赵斌解下腰牌把玩,金凤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上月他在东宫外摆摊卖画,太子夸他字好,赏了十两银子。下官奉命去送赏钱,见他正在写诗,其中一句‘玉树倒冰池’,颇有谶意,便多问了两句。”
“他如何说?”
“他说……”赵斌顿了顿,笑意深了些,“梦中所见,不知所谓。”
两人对视,雨丝在灯笼光晕里斜斜穿过,像无数银针。沈芜菁忽然问:“将军腰牌可否借观?”
赵斌递过。金牌沉手,背面刻“斌”字,但沈芜菁用指腹摩挲时,感到极细微的刮痕——像是有人用利器想刮掉什么,又草草磨平。
“好牌。”沈芜菁归还,“不知将军可曾遗失过?”
赵斌笑容僵了一瞬,旋即恢复:“牌在人在。”
回城路上,沈芜菁绕道去了城南纸铺。伙计已换人,新来的少年一问三不知。他站在那日陆谪避雨的屋檐下,看雨打杏花,忽然想起卷宗里一桩旧事:
十八年前,也是上巳,瑶妃在御花园设曲水流觞宴。席间有人提议以“瑶”字联诗,轮到齐王时,他醉醺醺吟了句“瑶台月下逢魍魉”,先帝当场摔了酒杯。
三日后,巫蛊案发。
“瑶台月下逢……”沈芜菁喃喃重复,脑中电光石火——陆谪诗注、瑶妃血书、齐王醉话,都在指向骊山“瑶台”。
那不是诗谶,是地图。
三、倒冰池
三日后,东宫呈上密奏。
奏章是太子亲笔,言在赵斌府中搜出与陆谪往来书信,并黄金千两。赵斌对构陷太子、嫁祸齐王之罪供认不讳,画押那日,他在供状末尾添了行小字:
“玉树倒冰池,原是故人来。”
皇帝看完,将供状在烛上点燃。火舌卷过纸角时,沈芜菁看见陛下手指在抖——不是气,是某种压抑的亢奋。
“芜菁,”皇帝声音很平静,“你以为如何?”
沈芜菁跪着:“赵斌认罪太快,像背好的戏文。”
“戏文不好看么?”皇帝笑了,“齐王谋逆,赵斌构陷,太子清白,陆谪无辜——这出戏,满朝文武都爱看。”
“但真相……”
“真相?”皇帝起身,走到窗前。外面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像浮在黑暗中的星子,“十八年前,瑶妃被赐死那夜,也下着这样的雨。她在冷宫里咬破手指写血书,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只留五个字:瑶台月下逢。”
沈芜菁屏息。
“先帝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说那五个字是暗号。瑶妃在骊山藏了东西,能证明当年巫蛊案是冤案。”皇帝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但先帝没说完就咽气了。朕找了十八年,翻遍骊山,一无所获。”
“直到陆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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