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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谶》

《诗谶》 (第2/2页)

“直到陆谪出现。”皇帝坐回龙椅,像瞬间老了十岁,“他托赵斌传信,说找到了‘瑶台第三柱’。朕派赵斌密查,可三日后,陆谪就死了,诗也被篡改。有人不想让旧案重见天日——不是齐王,齐王若知证据所在,早该销毁,何必大费周章改诗嫁祸?”
  
  沈芜菁脑中迷雾渐散:“是当年构陷瑶妃的真凶。他怕陛下找到证据,所以先杀陆谪,再篡改诗稿,将祸水引向太子与齐王,让陛下疑心皇子争储,无暇追查旧案。”
  
  “聪明。”皇帝抚掌,“所以朕将计就计,让赵斌假意认罪,此案明面上了结,暗地里……赵斌已赴骊山。”
  
  “可赵斌被判了斩刑,三日后就要……”
  
  “刑场会有死囚替身。”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局棋,朕下了十八年。饵已撒,网已张,就等大鱼咬钩。”
  
  沈芜菁伏地:“臣愿为陛下执网。”
  
  “不,”皇帝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朕要你,做那条最亮的饵。”
  
  四、瑶台月
  
  骊山温泉宫废弃已久,断壁残垣间,野草长得比人高。
  
  沈芜菁是子时到的。赵斌等在“瑶台”残址前,那是一座汉白玉高台,原本雕栏玉砌,如今只剩十二根蟠龙柱孤零零刺向夜空。第三根柱子从中断裂,上半截倒进台下的温泉池,像一柄斜插的剑。
  
  “就是这里。”赵斌指着池中倒柱,“我查了三夜,柱身中空,但里面什么都没有。”
  
  沈芜菁脱靴踏入温泉。池水很暖,淹到大腿时,他摸到了柱身裂口。手指探入,触到滑腻的青苔,再深些,指尖忽然一凉——是金属。
  
  他用力一拽,拽出个锡铁匣子,巴掌大小,锁已锈死。
  
  两人退回岸上。赵斌用刀撬开锁,匣内只有一卷帛书,裹着一枚玉玦——与陆谪手中那半枚,恰好能合成完整柳枝。
  
  帛书是先帝笔迹:
  
  “永隆三年,朕查知巫蛊案乃齐王伪造。然齐王势大,若即刻揭露,必生兵祸。故密藏此证,待后世明君启之。瑶妃无辜,虞氏忠烈,朕负卿多矣。”
  
  署名处,盖着传国玉玺。
  
  赵斌长舒一口气:“有了这个,瑶妃案可翻,齐王谋逆可定,陛下……”
  
  话音未落,破空声至。
  
  沈芜菁被赵斌扑倒,箭矢擦耳飞过。黑暗中,数十黑衣人如鬼魅浮现,为首者摘下面巾,烛光下那张脸,让沈芜菁浑身冰凉。
  
  是太子。
  
  “赵将军辛苦了。”太子抚掌微笑,“若非你假意投诚,父皇怎会派你来此?朕又怎能……人赃并获?”
  
  “你……”赵斌瞳孔骤缩,“你怎知……”
  
  “因为从始至终,都是朕在陪你演戏。”太子踱步上前,踢了踢锡铁匣子,“真的证物,十八年前就被朕毁了。这个,是朕仿造的。”
  
  沈芜菁脑中轰鸣。他忽然想通了一切:太子不是被动入局,是主动做局。他早知瑶妃案真相,却故意让陆谪、赵斌、皇帝一步步“发现”证据,最后时刻现身夺走——不,是销毁。只有让皇帝亲眼见到希望,再亲手掐灭,才能彻底绝了翻案的念想。
  
  “为什么?”沈芜菁听见自己声音发哑,“瑶妃与你无冤无仇……”
  
  “因为她看见了不该看的。”太子蹲下身,用剑鞘抬起沈芜菁的下巴,“十八年前,她在御花园撞见朕与北戎使臣密会。那时朕才十岁,可已经知道……想要那个位置,得借外力。”
  
  沈芜菁如坠冰窟。所以巫蛊案是太子幼年时的手笔?一个十岁孩童,就能构陷妃嫔,灭人全族?
  
  “很惊讶?”太子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天真的残忍,“帝王家的小孩,生下来就在局中。朕不过学得快些。”他起身,挥手下令,“杀干净,把这里烧了。”
  
  火焰腾起时,沈芜菁看见赵斌拔刀冲向太子,被乱箭射成刺猬。他握着那枚完整玉玦,跌进温泉池。滚烫的池水裹上来,像一场迟来的拥抱。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太子的声音,很轻,带点惋惜:
  
  “沈卿,你若装傻到底,本该有个好前程。”
  
  五、曙色虞姬
  
  沈芜菁再醒来,是在宝光寺的禅房里。
  
  虞窈守在榻边,眼窝深陷,像几天没睡。见他睁眼,她松了口气,递过一碗药:“你昏迷了三天。赵斌的部下拼死把你从火场捞出来,送到我这里。”
  
  “赵斌他……”
  
  “尸骨无存。”虞窈垂眼,“太子回京上报,说齐王余党伏击,赵将军殉国。陛下追封忠勇侯,厚葬——葬的是空棺。”
  
  沈芜菁看着屋顶蛛网,忽然问:“你早知道太子是主谋?”
  
  虞窈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纸已发黄,是陆谪笔迹:
  
  “窈妹如晤:兄已查明,当年构陷姑母者,非齐王,乃东宫。然证据早毁,空口无凭。今兄将赴骊山,以身为饵,诱太子现形。若兄死,则真相大白;若兄生,则天不亡虞。珍重。”
  
  “堂兄从没想过靠一份先帝遗诏翻案。”虞窈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他知道证据早没了。他要做的,是让太子自己说出来——在陛下面前说出来。”
  
  沈芜菁猛然坐起:“陛下也来了骊山?”
  
  虞窈点头。她推开窗,山道上一行仪仗正缓缓离去,明黄伞盖在晨光中刺眼。
  
  “那夜陛下就在对面山头。太子说的每句话,他都听见了。”虞窈转头,眼中第一次有了泪光,“今晨圣旨下:太子禁足东宫,齐王……赐白绫。”
  
  沈芜菁怔住:“可齐王是无辜的……”
  
  “陛下需要一个人担下所有罪。”虞窈笑了,笑容惨淡,“瑶妃案是齐王构陷,诗谶案是齐王主谋,连十八年前太子通敌,也是齐王胁迫——多完美。至于太子,只是‘受奸人蒙蔽,年少无知’。”
  
  “那真相……”
  
  “重要么?”虞窈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虞家一百三十七口已经死了,瑶妃坟头的草都长了三茬。陛下得到了他想要的:一个清白的储君,一个稳定的朝局。至于谁冤谁枉……史书上,陛下会下诏为瑶妃平反,会追封虞氏族人,会厚葬陆谪。后人会赞陛下圣明,会骂齐王奸佞。这就够了。”
  
  沈芜菁忽然想起陆谪诗里那句“万里填词醉,凝望瑶媚枝”。那寒士穷尽一生,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可帝王术里,真相是最无用的东西。
  
  “你要去哪?”他问。
  
  “岭南。虞家祖坟该修葺了。”虞窈背起行囊,走到门边又回头,额间那点朱砂在晨光里红得惊心,“沈大人,你是个好官。但有些案子,破了不如不破;有些真相,忘了比记得好。”
  
  她推门离去,身影没入山雾。沈芜菁坐在榻上,直到日上三竿,才从怀中摸出那枚完整玉玦。柳枝并蒂,可人已永隔。
  
  他下榻,研墨,在禅房墙壁上题了阕《浣溪沙》:
  
  半隐桃花霞泛辉,
  
  微含粉黛柳眉飞。
  
  春风秋水远遥期。
  
  窈妙玉酥清婉嫣,
  
  轻笼夜露映蟾妃。
  
  盈觴曙色献虞姬。
  
  最后一笔落下时,有风吹过,墙头杏花扑簌簌落了满肩。他想起很多年前读《史记》,读到项羽突围前夜,虞姬舞剑作歌。那一夜的月光,大概也像现在这样,冷冷照着注定破碎的河山。
  
  可那女子还是唱完了整支歌,舞完了最后一式。
  
  因为有些人,生来就不是为了赢,只是为了证明——有些东西,不该被碾碎。
  
  尾声·游尘随影
  
  永隆五年,上巳。
  
  沈芜菁已升刑部尚书。这日散朝早,他换了便服,独自踱到城南。纸铺还在,伙计又换了个更年轻的,正趴在柜上打盹。
  
  “有素绢么?”
  
  伙计揉眼递上一卷。沈芜菁铺开,提笔想写点什么,墨悬了半天,落不下去。
  
  “大人可是要题诗?”伙计笑嘻嘻,“前些年有个穷书生,也爱在这儿写字,后来听说犯了事……”
  
  “他写的诗,你还记得么?”
  
  伙计挠头:“就记得两句,怪有意思的——‘游尘随影入,何处是吾乡’。”
  
  沈芜菁笔尖一顿,墨滴在绢上,泅开一团黑。
  
  游尘随影入。陆谪,字游尘。那首诗被篡改的末句,原来早就写好了结局。
  
  他掷笔出门,沿着长街慢慢走。杏花开得正好,风一过,纷纷扬扬像下雪。有孩童在唱新学的曲子,调子是教坊司流出来的《浣溪沙》,词却不知谁填的:
  
  玉树倒冰池,
  
  瑶台月已西。
  
  诗谶成谶日,
  
  春风葬寒衣。
  
  沈芜菁驻足听了会儿,笑了。
  
  他想起那夜在骊山,赵斌咽气前,嘴唇动了动,说的不是“报仇”,不是“陛下”,而是一句诗:
  
  “万里填词醉,凝望瑶媚枝。”
  
  那时不懂,现在忽然明白了——有些人穷尽一生,不过是想在史书的夹缝里,为所爱之人,争一寸月光。
  
  哪怕最终,月光照亮的,只是自己的墓碑。
  
  沈芜菁转身,朝皇宫方向深深一揖。
  
  然后走进漫天飞花里,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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