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与火
算盘与火 (第2/2页)“听着,”颜旭指着被拆开的设备,语气急促而有力,“我们把里面这些电源模块、时钟电路、缓存单元……所有我们能证明技术清白、且性能过硬的模块,全部拆下来!进行清洁、检测、重新包装!”
“然后,我们针对老客户现有的设备型号和常见痛点,将这些模块组合成不同的‘技术服务包’。比如,‘电源稳定性升级包’、‘数据吞吐加速包’、‘时钟同步精度提升包’!我们不以旭日通讯的名义卖设备,我们以技术服务的名义,为他们提供针对性的、即插即用的性能提升解决方案!”
一位工程师迟疑道:“颜总,这……这能行吗?客户会认吗?而且这等于承认我们的整机有问题……”
“我们不是在卖有问题的整机!”颜旭斩钉截铁,“我们是在提供解决他们实际问题的技术服务!这些模块本身是好的,是优秀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些被埋没的价值,重新发光!这是资产盘活,也是服务转型!我们从设备提供商,变成技术解决方案的提供者!”
他看向小王:“立刻联系马卫国科长,还有李工他们!不要提诉讼,就告诉他们,我们清理库存,发现一批性能极佳的冗余模块,可以作为他们现有系统维护和升级的备件或强化模块,以接近成本价提供,但需要他们签署一份技术使用协议,确保用途合法。”
这个过程,如同在火灾后的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捡拾那些没有被完全烧毁的、依然能折射光线的琉璃碎片。每一片都带着伤痕,却依然坚硬,依然有价值。
消息发出后,回应出乎意料。马科长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小颜啊……你们也不容易。行,那个电源模块,我们厂里一些老设备正好用得上,来二十套吧。就当……支持你们了。”
其他几个老客户,也或多或少地下了订单。他们或许是基于过往合作的信赖,或许是确实看中了这些模块的性价比,又或许,只是对这家曾经充满希望、如今却濒临绝境的公司的最后一点恻隐之心。
订单金额不大,远远无法填补巨大的窟窿。但这一点点回笼的现金,如同沙漠中的甘泉,让颜旭和剩下的团队,得以喘息,看到了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存可能。
颜旭亲自带着留守的员工,在仓库里日夜不停地拆解、检测、包装。手指被划破,身上沾满油污,但他们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在这个过程中,颜旭仿佛找回了那个在邮电部实验室里、在中关村陋室中,为了一个技术难题、为了生存下去而废寝忘食、不顾一切的自己。那种绝境求生的狠劲,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琉璃破碎了,但碎片之中,依然有火在燃烧。这火微弱,却顽强,照亮着前行路上,最黑暗的这段征程。
“技术服务包”换来的资金,如同几缕细微的溪流,艰难地汇入了旭日通讯近乎干涸的账户。这笔钱,相对于庞大的债务和窟窿,依旧是杯水车薪,但它带来的,是久违的、可以自主支配的现金流动性。如何分配这笔宝贵的资金,成了摆在颜旭面前最现实,也最考验人性的抉择。
新办公的小套间里,气氛凝重。仅剩的五六名核心员工,包括之前清点仓库的小王,都默默地看着颜旭。桌上摊着几份紧急的付款申请:下个月就到期的、一小笔但至关重要的元器件采购款;办公室的季度租金;还有……之前大规模裁员时,因资金极度紧张而暂时拖欠的部分N+1补偿金,以及几家小供应商被一再拖延的货款。
林浩天叛离时带走了大部分销售骨干和客户资源,但一些基础性的、琐碎的应付账款和员工补偿,像沉重的枷锁,留给了颜旭。
小王犹豫着开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颜总,采购那边催得急,说没有那批基础元器件,我们连‘技术服务包’后续的组装都进行不下去……是不是先付了这笔?补偿金和供应商那边……能不能再拖一拖?反正……反正人都已经走了,供应商也知道我们的情况……”
另一个负责技术的员工也低声附和:“是啊,颜总,现在活下来最重要。补偿金和旧账,等我们缓过这口气再补,也不是不行……业内很多公司都这么操作。”
这是最“理性”、最“务实”的选择。将有限的资金投入到能立即产生回报的生产环节,先保证公司能继续运转,至于过去的承诺和欠款,可以暂时搁置,甚至利用破产程序规避。这在弱肉强食的商业世界里,并不罕见。
颜旭没有说话。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破旧街道上为生计奔波的行人。他想起了张晓梅那双含泪质问的眼睛,想起了那些被裁员工离开时或麻木或愤怒的背影,也想起了创业初期,那些小供应商在旭日通讯还微不足道时,给予的哪怕微不足道却及时的供货支持。
他转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员工,他们的眼神里有关切,有迷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们在看,他们的领头人,在绝境中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颜旭走回桌前,手指轻轻拂过那架粘合后依旧显眼、算珠尚未完全穿好的紫檀木算盘。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信誉,是我们现在唯一还能称之为资产的东西了。”颜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如果连对离开兄弟的承诺、对合作伙伴的欠款都可以背弃,那我们即使靠这点钱苟延残喘下去,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没有人会再相信我们,包括你们。”
他拿起笔,没有半分犹豫,在付款申请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指示财务:“优先支付所有被裁员工的N+1补偿金,必须足额、及时!然后是那几家一直跟着我们、催得不那么急的小供应商的欠款,能付多少付多少。剩下的,再安排采购和租金。”
小王张了张嘴,想再劝,但看到颜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消息很快在残存的团队和部分圈内人之间传开。有人嗤之以鼻,认为颜旭“愚蠢”、“不识时务”,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讲什么江湖道义,纯属自断生路。也有人暗中佩服,在这个诚信稀缺的时代,这种举动近乎悲壮。
支付过程并不轻松。银行转账,网上操作,一笔笔款项从他眼前流走。每确认一笔支付,看着账户余额数字的跳动,颜旭的心也跟着沉一下。那不仅仅是钱,那是生存下去的希望在被一点点消耗。
当他亲手操作,将最后一笔拖欠的补偿金转入一个熟悉的、已经变成灰色的员工账户,并备注“离职补偿-结清”后,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让财务打出了最新的账户余额单。白色的纸张上,那个数字孤零零地显示着:
¥120,387.56,十二万零三百八十七元五角六分。这就是砸锅卖铁、拼尽所有信用换来的“技术服务包”收入,在履行了最基本的道义责任后,所剩下的全部家当。不够支付全员一个月的工资,不够应对一次稍大点的意外,甚至不够偿还王老三高利贷一天的利息。
然而,看着这个触目惊心的数字,颜旭的脸上,却没有预想中的恐慌和绝望。相反,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诞的平静和轻松,缓缓地从心底升起,驱散了多日来盘踞不散的沉重阴霾。
他守住了。在资本背叛、众叛亲离、山穷水尽之后,他守住了自己内心那把“算盘”的底线——不欺心。
他没有因为自身的困境,去践踏那些曾经并肩者的权益,去辜负那些微小却珍贵的信任。这让他即使面对一个几乎注定的败局,依然能够挺直腰杆,无愧于心。
他拿起那张余额单,小心地对折,放进了抽屉。然后,他看向办公室里仅存的几位员工,他们的眼神里,之前的迷茫和不安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信仰般的坚定和忠诚。他们知道,跟着这样一个即使在绝境中也不放弃原则和承诺的领导者,或许前路依旧渺茫,但至少,值得他们押上最后的信任,陪他走完这未知的征程。
一诺千金。这千金之诺,守住的,是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一个人的脊梁,和一个团队残存却无比坚韧的灵魂。账户上的数字冰冷而残酷,但颜旭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在灰烬中,悄然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