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错误的证物
第六章 错误的证物 (第2/2页)“从刻痕的深度和走势看,不是专业人士干的。”老周用放大镜观察着笔画转折处,“下刀犹豫,线条发抖,刻到一半还改过方向。你看这个‘账’字的‘贝’字旁,最后一笔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和前面的笔画不连贯。像是……在很紧张的情况下,摸索着刻的。”
“是周浩。”陈建国突然说,“临死前,或者被注射氯丙嗪之后,趁还有一点意识,用身上能找到的尖锐物刻下了这两个字。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留下线索。”
“可‘账本’是什么意思?”老周放下放大镜,“贾**的笔记本我们已经拿到了,里面全是那些鬼画符。”
陈建国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天已经蒙蒙亮了,雪暂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脑子里在飞速拼接着碎片:徐丽霞说的“周浩负责联系销路”、尸体上被摘除的器官、保温箱、手术器械、刻在凶器上的“账本”……
“贾**的笔记本是‘审判档案’。”他转身,语速加快,“记录的是他如何‘审判’那些受害者,为什么‘审判’他们。但这个‘账本’——”他指着那把菜刀,“是另一本账。一本记录器官买卖的账。买家、卖家、时间、地点、价格、经手人……这才是真正能要他们命的东西。”
法医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小李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手里捏着一张传真纸:“陈队!杭州……杭州那边回电了!”
陈建国接过传真。纸是温的,刚从传真机里吐出来不久。上面是杭州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回复,字迹因为传真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很清楚:
“关于你方查询的‘王建国’:王建国,男,48岁,杭州人,1989年5月刑满释放。曾因倒卖计划外医疗物资被判刑四年。出狱后注册‘华东医疗器械贸易公司’,经营范围包括:医疗器械、医用耗材、保健用品。公司注册地址:杭州市西湖区文三路××号。经查,该公司1990年至1991年间,有多次向黑龙江、吉林、内蒙古等地医院销售‘医用冷藏设备’的记录。另,1991年10月5日,王建国曾乘火车前往齐齐哈尔,10月12日返杭。车票为软卧,车厢号:7厢3号下铺。”
车厢号:7厢3号。
陈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从大衣内袋掏出那本笔记本的影印件,翻到最后一页。那个歪歪扭扭的工厂轮廓旁,标着的数字正是“7-3”。
“不是工厂位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是车厢号。贾**在记录和王建国的会面地点——1991年10月5日,从杭州开往齐齐哈尔的列车上,7号车厢3号下铺。那是王建国的铺位。”
法医室里一片死寂。老周和小李都盯着那张传真纸,盯着那行“7厢3号下铺”,又看看笔记本上“7-3”的标记,脸色一点点变白。
“王建国打着医疗器械贸易的幌子,在全国各地跑,联系需要器官移植的病人和黑市医生。”陈建国的语速越来越快,像在把脑子里纷乱的线索强行拧成一股绳,“贾**负责‘供货’——杀害那些流动人口,摘取他们的器官。周浩是中间人,负责物流、交接、收钱。但周浩后来害怕了,或者想分更多的钱,或者想退出,所以贾**杀了他灭口。可周浩临死前,在凶器上刻下了‘账本’两个字,因为他知道,只有找到那本真正的买卖账本,才能把王建国这条线也挖出来。”
“可账本在哪?”小李问,“贾**家、农机厂的地窖,我们都搜遍了……”
“不,还有地方没搜。”陈建国抓起大衣往外走,“周浩的尸体是在农机厂地窖发现的,但他是10月20日左右死的。而10月5日,王建国来东北,和周浩见过面。如果周浩那时候就已经在留后手,他不可能把账本藏在贾**知道的地方。他会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但又可能在死后被公安发现的地方——”
他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小李:“周浩的随身物品呢?他被抓时身上有什么?”
小李一愣,随即冲回办公室,两分钟后抱回来一个纸箱:“在这儿!贾**、徐丽霞、李秀华、孙成,还有地窖里那具‘无名尸’——现在确认是周浩了——他们的随身物品都在这。技术科已经检查过一遍,没发现异常。”
陈建国把纸箱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周浩的物品很少: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一条磨得起球的毛线围巾,一双劳保手套,一包“大前门”香烟,半盒火柴,一个铝制水壶,还有——一个黑色人造革的票夹。
票夹很旧,边角都磨白了。陈建国打开票夹,里面夹着几张过期的粮票、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背后写着“1987年春”),还有两张火车票票根。一张是1990年4月从齐齐哈尔到讷河的,另一张是……
1991年10月5日,杭州至齐齐哈尔,7车厢3号下铺。
票根的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小字,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老地方,三点,带本子。”
“本子……”陈建国翻来覆去检查那张票根,对着光看,逆着光看,用手指摩挲纸面。票根是硬卡纸,很普通,但……
他忽然停下来,用指甲小心地抠票根边缘。一层很薄的卡纸翘了起来——这是张双层票根,中间有夹层。他屏住呼吸,用镊子轻轻掀开上层,露出了夹在中间的一张纸。
不是普通的纸,是那种很薄很韧的描图纸,半透明,折叠成邮票大小。陈建国小心地展开。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字小得像蚂蚁,但排列得很整齐:
“9月12日,浙A-李,肾,6.8万,已付3,欠3.8”
“9月25日,吉B-王,肝,8.2万,全结”
“10月5日,浙A-张,心,12万,预付5,货到结清(急)”
“10月18日,黑C-赵,角膜一对,4万,未付(赊)”
每一行记录后面,还有个用红笔打的勾或叉。陈建国数了数,从1990年5月到1991年10月,一共二十七条。每条都有编号、器官类型、价格、付款状态。最后的合计栏写着:“总计:¥1,874,000(壹佰捌拾柒万肆仟圆整)”
一百八十七万。
1991年的一百八十七万。
陈建国捏着那张纸的手指关节发白。他知道黑市器官买卖暴利,但没想到暴利到这个程度。一条人命,摘干净了,拆开了卖,能值七八万,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十年的工资。而贾**这伙人,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经手了至少二十七条人命——这还只是有记录的。
“这个王建国……”小李的声音在发抖,“他在杭州开公司做掩护,用卖医疗器械的名义在全国跑,联系病人,谈价格,安排手术。贾**在东北杀人取货,周浩负责运输和交接。一条完整的黑产链。”
“不止。”陈建国把那张纸小心地装进证物袋,“你看这个‘浙A-李’,‘浙A-张’——这是车牌编号的格式。他们用这个来代指客户。浙A是杭州,吉B是吉林,黑C是黑龙江……这个网络不止跨省,可能遍布全国。”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亮得吓人:“李秀华临死前说‘别找了,找不到的’。他不是说周浩的尸体找不到,是说这本账找不到,说这个网络的核心人物找不到。他怕了,他知道这个网有多大,背后的人有多狠,所以他选择自杀。自杀前那句话,是警告,也是绝望。”
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铃声在凌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陈建国接起来,是局长从省厅打来的。
“建国,公安部批了。”局长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杂音,“成立‘11·3’特大系列杀人案跨省专案组,你任组长,黑龙江、浙江、吉林、内蒙古四省公安机关配合。公安部特派员明天就到。这个案子,必须一查到底。”
“明白。”陈建国说。
“还有,”局长的声音顿了顿,“浙江那边传来消息,王建国昨天出境了,去的香港。理由是‘商务考察’,但香港那边有消息说,他订了三天后飞泰国的机票。”
“他想跑。”
“跑不了。”局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公安部已经协调边检和民航,他只要敢从泰国飞第三国,立即控制。但我们现在需要证据——确凿的、能把他和贾**的器官买卖网络钉死的证据。你手里的东西,够吗?”
陈建国看着证物袋里那张密密麻麻的记账纸,又看看那把刻着“账本”二字的菜刀。
“够。”他说,“而且不止够钉死他一个人。”
挂掉电话,陈建国走回办公室。天已经大亮了,雪又开始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在玻璃窗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被雪覆盖的讷河县城,这个安静得有些沉闷的北方小城,地下却埋着如此血腥的秘密。
小李推门进来,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两个馒头,一碟咸菜。“陈队,吃点东西吧,你从昨天中午就没吃。”
陈建国摇摇头,从怀里掏出烟,点了一支。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上升,模糊了窗玻璃上他自己的倒影。
“李秀华自杀前,看守所的监控调出来了吗?”
“调出来了。”小李放下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盘录像带,“昨天半夜送到的,我还没看。”
办公室里有台松下录像机,是去年破获一起走私案时缴获的,一直放在这里当摆设。陈建国把带子塞进去,按下播放键。
黑白雪花点后,画面出现了。是看守所监室的监控,角度从斜上方拍摄,能看见整个监室。李秀华缩在角落的铺位上,背对着摄像头,一动不动。时间显示是11月2日凌晨1点47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将近一个小时。凌晨2点38分,他突然坐起来,在铺位上摸索着什么。因为背对镜头,看不清具体动作。半分钟后,他躺回原处,双手叠放在腹部,姿势很平静。
又过了十分钟,2点48分,他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先是腿,然后是手臂,最后是整个上半身都在抖。他侧过身,面对墙壁,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忍受剧痛。这个状态持续了大约三分钟。
2点51分,他突然坐起来,转身面对摄像头。
陈建国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李秀华的脸上。那是一张濒死之人的脸,惨白,扭曲,眼睛里充满血丝,但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可怕。他的嘴唇在动,像是在说什么。陈建国把音量调到最大,能听见极其微弱的、气若游丝的声音:
“别……别找了……找、找不到的……”
然后他抬起手,手指在胸口画了个奇怪的图案——先是一个圈,然后从圈里引出一条线,指向斜下方。画完,手指无力地垂下。2点52分,他向后倒去,重重摔在铺位上,不再动弹。
陈建国把画面倒回去,定格在他画图案的那几秒。一遍,两遍,三遍。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只手指的轨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咔哒作响,像是生锈的齿轮突然咬合了。
那不是乱画。
那是一个符号。一个他见过的符号。
他冲回办公桌,在堆成山的卷宗和材料里疯狂翻找,纸张哗啦啦散落一地。终于,他找到了——老张破译的“审判码”对照表。他一把抓过来,手指在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上飞速移动,最后停在其中一个上。
一个斜钩,从圆圈里引出来,指向斜下方。
老张用红笔在旁边标注:“疑(?)出现2次,特征不明”。
李秀华临死前画的,就是这个符号。
“他不是在说‘找不到账本’……”陈建国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符号,“他是在说,这个符号代表的人,找不到。‘疑’不是指怀疑,是指……不能被找到的人。”
“什么人不能被找到?”小李问。
陈建国没回答。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
“李秀华知道‘疑’符号的含义→他见过被标记为‘疑’的人→这个人身份特殊,不能暴露→李秀华临死前画这个符号,是在警告,还是在求救?→他自杀,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会灭口,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人的同谋?→王建国的器官买卖网络,李秀华参与了多少?→如果参与了,他为什么自杀?如果不参与,他为什么会知道‘疑’符号的含义?”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像滚雪球,越滚越大。陈建国放下笔,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破案就是这样,你以为摸到了线头,扯出来的却是整张密密麻麻的网,网上每一个结点都连着另一根线,另一张网。
窗外,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七下,沉闷的钟声在雪幕中传得很慢,很悠长。
陈建国站起身,从墙上取下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地图上,讷河只是东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他用红笔在这个小点上圈了个圈,然后画出一条线,延伸到杭州,又一条线,延伸到吉林,再一条,延伸到内蒙古。最后,他在这张网的中央,写下了三个字:
“王建国”
写完,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在“王建国”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问号后面,他用很小的字,写下了那个从笔记本上抄来的符号:一个圆圈,一条斜钩。
“疑。”他轻声念出这个字,然后划掉,在旁边重新写上:
“医?”
当天下午,公安部特派员到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刑侦,姓秦,从北京直接飞过来的,裹着一身寒气进了县公安局会议室。陈建国汇报了整整三个小时,从贾**笔记本的“审判码”,到地窖里的尸体,到农机厂的器官工厂,到周浩身上的账本,到王建国的出境记录,到李秀华临死前画的符号。
秦特派员一直没说话,只是抽烟,一根接一根。会议室很快烟雾弥漫。等陈建国说完,他把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疑’符号,在笔记本上出现了两次。除了李秀华临死前指认的这一次,另一次出现在哪里?”
陈建国翻出笔记本影印件,找到那一页。那是很靠前的一页,记录时间是1990年6月。符号旁边没有标注受害者信息,只写了一个地名:“哈尔滨”,和一个数字:“150”。
“查。”秦特派员说,“哈尔滨,1990年6月,和150这个数字有关的一切。医疗记录、失踪报案、酒店住宿、火车班次——一切。”
“您怀疑……”
“我怀疑这个‘疑’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秦特派员又点了一支烟,烟雾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一类贾**不敢杀,但不得不杀的人。或者,一类杀了会有大麻烦,但不得不处理掉的人。李秀华知道这个人是谁,所以贾**要灭他的口。但李秀华临死前画那个符号,是在告诉我们:这个人,是破案的关键。”
陈建国感觉自己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还有,”秦特派员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王建国跑不了,香港那边已经布控了。但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抓一个王建国。我们要把这个网,连根拔起。从摘器官的屠夫,到运输的中间人,到联系买家的掮客,到动刀的医生,到等器官的病人——一个都别想跑。”
他转过身,看着会议室里所有人:“这个案子,会很难,会很慢,会触及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人和事。但我们必须做。因为如果我们不做,地窖里那些尸体,就永远只是‘失踪人口’名单上一个冰冷的数字。他们是谁,从哪来,为什么死,没人会在乎。”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
“但我们在乎。”
陈建国握紧了手里的笔。笔尖刺进掌心,轻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他想起地窖里那些空洞的胸腔,想起周浩心脏上插着的刀,想起李秀华临死前那双清醒得可怕的眼睛。
雪还在下。这场雪从十一月开始,似乎就不打算停了。但陈建国知道,雪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雪停之前,找到那条被深深掩埋的血路。
他翻开新的一页卷宗,在第一行写下日期:“1991年11月3日”。
然后,在下面重重地写下了第一个待查项:
“‘疑’——哈尔滨,1990年6月,150。关联人:王建国?李秀华?贾**?”
写完,他合上卷宗,看着窗外。
天,又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