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铃·无声的修缮
第四章 风铃·无声的修缮 (第1/2页)春天真正站稳脚跟之前,总要经历几场毫无章法的风。它们不像冬天的风那样,带着明确的、切割般的寒意;也不像夏天的风,裹挟着沉闷的湿气。三月底的这场风,是鲁莽而多变的,时而急躁地拍打窗棂,时而狡猾地钻进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卷起地面去冬残存的枯叶和尘土,在筒子楼的天井里打着毫无意义的旋儿。
许绾绾的203室,窗户朝南,是这层楼为数不多能享受到完整阳光的朝向。窗台不宽,约莫一掌半,是粗糙的水泥抹平的,边缘因为年久失修,有些细微的崩裂。这方寸之地,被她用心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无声的生机角落。
左边,一个掉光了搪瓷、露出黑色铁胚的旧杯缸里,郁郁葱葱地长着一丛青蒜苗,细长的叶片挺拔翠绿,是下面条时随手掐几根的最佳佐料。右边,一个摔裂了缝、用铁丝勉强箍住的粗陶碗里,种着小葱,葱白洁净,葱叶尖上还挂着昨夜的露珠(其实是浇水时留下的)。而在窗台正中央,沐浴着最充足日光的位置,悬挂着一串旧玻璃风铃。
那是她母亲留下的。
风铃的样式很朴素,甚至有些过时。一根略显锈迹的金属丝作为主轴,上面错落有致地垂着六只小巧的玻璃鸟。鸟儿不是精巧的工艺品造型,更像是民间手艺人随心吹制的,形态憨拙,线条圆润,透着一种质朴的可爱。每只鸟的颜色都不同:最顶上是天青色,往下依次是淡黄色、乳白色、浅粉色、湖蓝色,最底下一只是琥珀色。玻璃并不十分剔透,里面有些许细微的气泡和纹路,像被时光封存的絮语。风吹过时,鸟儿们轻轻相碰,发出的声音不是清脆的“叮铃”,而是更温润、更柔和的“叮咚……叮咚……”,像雨滴落在老瓦檐上,不急不缓,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母亲去世得早,关于她的具体样貌,在许绾绾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像一幅被水浸过的铅笔素描。但这串风铃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她记得母亲总在黄昏时,抱着年幼的她,坐在窗边,指着那些摇晃的玻璃鸟,用轻柔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绾绾听,小鸟在唱歌呢。”那时,夕阳的余晖穿过玻璃鸟的身体,会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五彩斑斓的、晃动不息的光斑。那是她对“美好”和“安宁”最初的定义。
这串风铃,跟随她从父亲厂里的老平房,搬到这栋筒子楼,成了她与那个模糊却温暖的过去之间,最切实的联结。
昨夜的风,不知何时变大了。
许绾绾是在一阵尖锐的、令人心悸的破碎声中惊醒的。“啪——嚓啦!”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心脏上。她猛地从床上坐起,侧耳倾听。风声呼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响。也许是楼下谁家的花盆被吹倒了吧?她这样想着,心头却莫名有些不安,重新躺下,却辗转难眠。
天刚蒙蒙亮,风势稍歇,但余威仍在,吹得窗户玻璃嗡嗡轻响。她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走向窗边。
然后,她的心像被那只无形风手攥紧了。
窗台上,那丛青蒜苗被吹得东倒西歪,陶碗里的小葱也凌乱不堪。而最让她呼吸一滞的是——那串风铃。金属主轴还在,挂钩也还牢固,但原本垂挂着的六只玻璃鸟,此刻只剩下四只,在晨风中孤零零地、不安地相互轻碰,发出零落而惊慌的“叮、叮”声。
另外两只,不见了。
她的目光急速扫向窗台,又投向窗下的水泥地面。果然,在墙根处,她看到了那令人心碎的景象:浅粉色和湖蓝色的那两只玻璃鸟,已经粉身碎骨。它们从近三米高的地方摔下,脆弱的玻璃躯体根本无法承受与坚硬水泥地的撞击,碎裂成了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残片,像两朵骤然凋零的、色彩黯淡的花。其中一块稍大的湖蓝色碎片,还勉强保持着鸟翼的形状,边缘锋利,在微弱的晨光里,反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光。
许绾绾甚至没来得及披上外衣,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就拉开了房门,匆匆跑下楼。清晨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她顾不上。她蹲在墙根那片狼藉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去触碰那些冰冷的碎片。玻璃碴子很锋利,她只能极其轻柔地捡起几块稍大的,捧在手心里。浅粉色的碎片像褪色的花瓣,湖蓝色的像冻结的泪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带起一阵空落落的疼。
不仅仅是心疼风铃。更是某种维系之物突然断裂带来的、更深层的怅惘。母亲留下的具体物件本就不多,这串风铃是她每日都能看见、听见的陪伴。如今,它残缺了,那个关于黄昏、关于五彩光斑、关于轻柔话语的记忆场景,仿佛也随之缺了一角。
她蹲在那里,捧着碎片,呆呆地看了好久。直到楼上传来开门声和邻居早起洗漱的响动,她才恍然回神。晨风卷着尘土拂过,她感到一阵寒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仔细地将能拾起的所有碎片,哪怕是最细小的,都一片不落地捡起来,用手帕——不是陆霆峰给的那块,是她自己的——小心翼翼地包好。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睡衣上沾的灰尘,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回到203室,她将手帕包着的碎片轻轻放在书桌一角,像个小小的、悲伤的坟墓。剩下的四只玻璃鸟在窗边轻轻摇晃,撞击声似乎也带上了哀伤的调子。她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在幼儿园给孩子们讲故事时,好几次走了神。放学后,她推着自行车回到筒子楼下,下意识地先抬头望了一眼自己三楼的窗户。风铃还在,四只鸟儿孤零零的轮廓,让她心头又是一沉。
她有些抗拒立刻回到那个窗台前。于是,她先去了公共水槽,慢吞吞地洗了手,又理了理头发。拖延了几分钟,才终于走上三楼。
走廊里很安静。下午四点多,上班的还没回来,在家的也许在准备晚饭。她走到自己203室门口,掏出钥匙。
就在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一刹那,她的动作停住了。
目光,被窗台上的景象牢牢钉住。
那串风铃——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
不,不是完好无损。是看起来完好无损。
六只玻璃鸟,一只不少,正随着从窗户缝隙钻入的微风,轻轻摇曳。天青、淡黄、乳白、浅粉、湖蓝、琥珀……色彩依旧,排列依旧。
许绾绾怀疑自己眼花了。她用力眨了眨眼,甚至往前凑近了两步,几乎要贴到玻璃上。
没错,是六只。浅粉色和湖蓝色的鸟儿,确确实实地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上。
但仔细看,便能发现不同。那两只失而复得的鸟儿,身上多了东西。在它们曾经碎裂的部位——浅粉色小鸟的腹部有一道不规则的裂纹,湖蓝色小鸟的翅膀和身体连接处几乎断裂——被一种近乎透明的、略带韧性的薄片材料,从内部精心地粘合、固定住了。
那材料非常特别,不是普通的玻璃胶或透明胶带。它更厚实,更有质感,微微泛着一种冷调的光泽,边缘被裁剪得极其贴合破碎玻璃的轮廓,形状巧妙得像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做的缝合。粘合处几乎隐形,只有当你变换角度,让午后斜阳恰好照射在上面时,才能看到那些补丁区域,折射出与周围老玻璃略微不同的、更锐利一些的微光,像蜻蜓的翅膀,或者……某种医学影像的底片。
许绾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轻轻推开窗(窗户插销有些紧,发出“嘎”的一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那只湖蓝色的小鸟。
触感告诉她一切。玻璃依旧是冰凉的玻璃,但原本应该锋利割手的破碎边缘,消失不见了。所有补丁的边缘,都被极其耐心地打磨过,打磨得光滑圆润,摸上去只有一种温润的、略带弹性的阻力,绝不会划伤皮肤。修补的人甚至考虑到了长期触碰的可能,让这修复不仅牢固,而且安全、细致。
她手指微微颤抖,又抚过那只浅粉色的小鸟。一样的。精巧的、几乎看不见的补丁,光滑无比的触感。
是谁?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她全部思绪。然后,几乎不需要任何推理,答案就像水底的石头一样清晰浮现——这栋楼里,有能力、有耐心、有这种奇特的材料(那泛着冷光的薄片是什么?),并且可能注意到她窗台下碎片的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走廊西头。
那扇204室的门,依旧紧闭着,漆皮剥落,沉默如亘古的岩石。门缝底下,没有透出任何光线,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里面住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只有在深夜或无人察觉时,才会悄然行动的影子。
一股极其复杂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许绾绾的心头。那暖流里混杂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对这份沉默关注的震惊,对那难以想象的精细手艺的叹服,还有一种……被如此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呵护着的、陌生的酸涩与悸动。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慌忙低下头,深吸了几口气,才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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