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寒夜·第一次温暖
第三章寒夜·第一次温暖 (第1/2页)深夜十点零七分,筒子楼彻底陷入了沉睡。
白日的喧嚣——孩童追逐的尖叫、主妇唤饭的悠长、收音机里单田芳沙哑的评书、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铿锵——所有这些声音的碎片,此刻都已沉降下去,被一种庞大而均匀的寂静吸收殆尽。只有穿堂风,像不知疲倦的幽灵,在空旷的三楼走廊里游荡,穿过东头晾晒未收的衣物,掠过西头堆积的破旧纸箱,发出忽高忽低的呜咽,搅动着空气中残留的煤烟味、饭菜油气和潮湿抹布的气息。
许绾绾是被小腹一阵熟悉的、下坠般的冰冷给攥醒的。
那寒意丝丝缕缕,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盘踞不去。她蜷紧了身子,薄被显得格外单薄。手往床边小凳上一摸,触到的暖瓶外壳冰凉,拎起来一掂,轻飘飘的,里头那点白天残留的温水早已耗尽。楼里那套时好时坏的老旧供暖系统,到了这个钟点,基本只剩下一丝游魂般若有若无的暖气,完全抵挡不了倒春寒的深入。
她静静地躺了几分钟,与体内的寒意对峙。最终,还是败给了越来越清晰的冷颤。坐起身,摸黑穿上袜子,又披上那件最厚的、洗得有些发硬的蓝碎花棉袄,趿拉上布鞋。冰凉的铝皮暖瓶提手,冻得她指尖一缩。
轻轻拉开203室的房门。
走廊的声控灯闻声迟钝地亮起两三盏,都是瓦数不足的灯泡,光线昏黄得如同稀释的胆汁,只能勉强驱散门边一小圈黑暗,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被杂物轮廓切割得奇形怪状的浓影。唯一真实的光源与热源,在走廊尽头,那间公用水灶所在的小隔间里。
她抱着空暖瓶,一步一步走过去。布鞋底摩擦水泥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夜里被放大。
快走到时,她停住了脚步。
水灶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堵在那里。是陆霆峰。
他显然刚回来不久,甚至可能还没进过自己204室的门。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工装外套,肩头和后背颜色更深,是被夜露或汗水浸湿的痕迹。裤腿和厚重的劳保鞋上,溅满了已经干涸成灰白色的泥点。他微微弯着腰,侧对着她的方向,正就着水槽边那个冰凉刺骨的自来水龙头,仰头猛灌。
他没有用任何容器,就那样直接用嘴接住粗大的水柱。水流冲进他嘴里,发出“咕咚、咕咚”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他脖颈上的肌肉绷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带着一种近乎粗野的、消耗体力的渴。多余的水流从他嘴角溢出来,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过上下滚动的喉结,最后没入敞开的领口,洇湿了一小片里面的棉布背心。几缕黑发被水打湿,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周身散发着浓重的、刚从旷野和公路上带回来的寒气,混合着驾驶室特有的机油味、柴油味,还有一种清冽的、属于深夜旷野的风的气息。这团冰冷的气息包裹着他,也弥漫在水灶周围,与炉膛口隐隐透出的那点暗红色微光形成对峙。
许绾绾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抠紧了暖瓶冰凉的提手。
就在这时,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或者纯粹是敏锐的直觉,猛地关掉了水流,直起了身。水声骤停,寂静重新涌上。他用小臂蹭了一下下巴和嘴唇上的水渍,转过身来。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以及她手里那个硕大、空荡、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的铝皮暖瓶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宇间沉积着长途驾驶后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被冷水强行激醒后的、略带冷硬的清醒。额发湿漉,眉骨上那道浅疤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比平日更清晰。他没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询问的声音,只是向前踏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然后,伸出了手。
那只手,在灯光下,指节粗大突出,手背上蜿蜒的青筋和那道浅白色旧疤历历在目,虎口和指腹覆着厚厚的、颜色发黄的硬茧。
许绾绾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提手的手指。冰凉的铝制提手离开了她的掌心,落入了那只温热、粗糙、充满力量感的手中。
他接住暖瓶,转身,拧开了水灶上标记着“热”字的铸铁阀门。
“嗤——咚、咚、咚……”
滚烫的热水从铁管里汹涌而出,猛烈地冲击着暖瓶空荡荡的铝皮内胆,发出沉闷而富有质感的巨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激起回音。白色的蒸汽瞬间升腾起来,像一团浓雾,将他半个身子和她视线的一部分笼罩其中。他的侧脸在氤氲的水汽后变得有些模糊,只有轮廓依旧硬朗。
他的动作稳定至极,手臂没有丝毫晃动。待到那“咚咚”的注水声变得浑厚,接近瓶口时,他手腕一沉,精准地关掉了阀门。滚烫的水流戛然而止,一滴也未溅出瓶外。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许绾绾微微怔住的事。
他伸出右手食指,用指腹极快地、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暖瓶口那个湿漉漉的橡胶瓶塞顶部——显然是在试温度。指尖与高温接触的瞬间,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然后,他做了一个更让人意外的动作:他抬起自己左臂,将暖瓶微微倾斜,用自己工装外套的袖口内侧——那部分布料看起来相对干净些,只是洗得发白——开始仔细地擦拭暖瓶外壳。
因为内外温差,铝皮外壳上凝结了一层细密冰凉的冷凝水珠。他用袖口贴着瓶身,缓缓转动暖瓶,一点点将那些水珠抹去。粗糙的蓝色布料摩擦着光滑的铝皮,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静夜中听得格外分明。他的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笨拙的用力,但异常认真,直到整个暖瓶外壳都被擦拭得干燥,不再湿滑,只剩下铝皮本身被热水熨烫后的、均匀的温热。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将暖瓶递还给她。暖瓶提手已被他手上的温度焐热了些许。
许绾绾伸手接过。指尖触碰到暖瓶外壳的一刹那,温暖而干燥的触感,与出门时那冰冷沉重的记忆截然不同。铝皮将内里滚烫热水的温度温和地传递出来,包裹着她的手指,甚至能感受到水在内胆中微微晃动的、沉甸甸的暖意。
“陆师傅,麻烦你了。”她抬起头,看向他,轻声说道。声音在空旷寂静、只有炉膛偶尔发出“噼啪”轻响的走廊里,清晰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短促而低沉,算是回应。随即,他的目光并未在她脸上停留,而是越过她的肩头,投向走廊另一端——她所住的203室门口上方。
那里,一盏估计只有十五瓦的灯泡,在老旧灯座上苟延残喘,发出极其黯淡昏黄的光晕。那光线微弱得连门前半米的地面都照不真切,更别提驱散走廊的黑暗,仅仅像一个疲倦的、随时会熄灭的提示。
陆霆峰的眉头,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那是一种极其自然的、近乎本能的反应,像技艺精湛的工匠看到一件有明显瑕疵的工具,像经验丰富的司机看到一处危险的路况。那皱眉很短暂,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否定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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