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蛰·雨夜初遇
第一章 惊蛰·雨夜初遇 (第2/2页)爸托人给你做了件新衣裳,放在衣柜最上面。
人家是业务股长,稳重,你好好跟人说话。
父字。
她盯着那些模糊的字迹,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潮湿的纸页捏出深深的褶皱。父亲沉默而笨拙的关切,像这春夜的雨,无声无息,却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影。
卡车驶过第一百货商店。即便在这样糟糕的天气,橱窗里依旧灯火通明,精心布置的光线打在塑料模特身上那件最时兴的红色呢子大衣上,亮得有些刺目。许绾绾的目光茫然地掠过,却在下一刻微微一凝。
橱窗玻璃后面,站着一个真人。
那是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年轻女售货员,手里还拿着一件待挂的衣服,人却怔怔地站在那儿,望着外面瓢泼的雨幕出神,侧脸在橱灯光下显得有些恍惚。
就在卡车呼啸而过的瞬间,那姑娘的目光,不知怎的,从虚无的雨幕移到了疾驰的卡车上。她的视线扫过车门上“红星运输队”那几个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红字,又猛地定格在车牌号码上。
她整个人像被突然冻住了,身体陡然前倾,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的橱窗玻璃。许绾绾清晰地看见,她那双原本有些失神的大眼睛,在那一刻骤然睁大,瞳孔里闪过惊愕、确认,以及某种更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喊出什么。
但卡车太快了,眨眼便将她和她那凝固般的表情,远远抛在了后面的雨夜里。
许绾绾下意识地转回头,想问一句“你认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绷紧了侧脸的线条。他的下颌收得很紧,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依然目视着前方被雨刷不停刮擦又覆盖的挡风玻璃,但周身的气息,似乎比刚才更沉、更冷了。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方向盘边缘,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敲击了两下。
嗒。嗒。
像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又像只是下意识的习惯。
广播声顽强地穿透雨幕和引擎声,再次飘进车厢,这次清晰了许多,是播音员温厚平稳的语调:“……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雨,不仅滋润万物,也寄托着诗人对安宁生活的深切祈愿……”
“你……也常听这个节目吗?”许绾绾终于鼓起勇气,轻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沉默了片刻,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
“嗯。”终于,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滚出来,低沉,没有多余的情绪。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纺织厂家属院那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出现在被车灯照亮的雨幕尽头。门房的小窗户里透出暖黄的灯光,看门的老师傅似乎听到动静,披着雨衣探出头看了一眼,见到是卡车,又缩了回去。
卡车在院门口稳稳停住。
他先下车,绕过车头,来到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风雨立刻裹挟着更凉的空气扑进来。许绾绾吸了口气,忍着脚踝的刺痛,小心翼翼地挪下车。右脚刚一沾地,那股钻心的疼便让她身形一晃,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车门框。
“能走?”他站在雨里,问。雨水顺着他硬朗的脸部线条往下淌。
“能……”她小声应着,尝试迈步,却又是一个趔趄。
他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走到车后,动作利落地解开麻绳,单手将那辆自行车提了下来,另一只手扶住车把。“几单元?”
“二单元。”她忙说。
他推着车,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脚步刻意放得很慢,几乎是在迁就她一瘸一拐的节奏。雨还在下,他高大的身躯走在外侧,无意间挡住了斜吹过来的大部分冷雨。许绾绾后知后觉地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雨点,似乎真的稀疏了不少。
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街上路灯的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楼梯的轮廓。
“声控灯坏了,”她低声解释,摸索着去扶冰凉的墙壁,“居委会说零件不好配……”
话音未落,“嚓”一声轻响。
一簇小小的、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掌心亮起。是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火光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照亮了潮湿起皮的墙面、层层叠叠的过期通知,以及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跳跃的光影也映亮了他的脸,那道眉骨上的疤在明暗之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几分凛冽。
到了二楼,她摸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真的……非常感谢您。”她转过身,从他手中接过自行车,鼓起勇气再次看向他,“您贵姓?我……我改天把手帕洗干净还您。”
“不用。”他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任何波澜。说完,便转身下楼。
火柴燃到了尽头,熄灭了。楼道重新被黑暗吞噬。许绾绾扶着门框,站在自家门口,只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水泥台阶上,清晰,均匀,渐行渐远,最终完全融入窗外的雨声里。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这才感觉到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脚踝处的疼痛也变得鲜明而嚣张。
她低头,摊开一直紧握的手。
掌心躺着那方灰格子手帕,湿漉漉,皱巴巴,沾着泥水的污迹和她掌心的冷汗。粗硬的棉布纹理,即使在这样的状态下,依然硌着皮肤。但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灼热的温度,与雨夜的冰冷格格不入。
窗外,卡车引擎启动的声音隐隐传来,低沉地响了一会儿,然后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城市的雨夜里。广播声不知何时早已停歇,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种声音: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啪嗒,啪嗒,单调而绵长,带着无尽的潮湿和寒意。
许绾绾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那个穿着洗白工装、沉默如铁塔般的男人,就像惊蛰夜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她狼狈的时刻,又迅速隐没于黑暗。他来去匆匆,除了这方粗布手帕和脚踝上鲜明的痛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连名字都没有。
楼下的门房里,看门的老师傅端着搪瓷缸,抿了一口热茶,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望着卡车尾灯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含糊地自语:“运输队的老解放?这大晚上的,跑这儿来干啥……”
更远的、被重重雨幕隔绝的街道那头,红星运输队的停车场。
那辆刚停稳的老解放卡车上,陆霆峰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驾驶室里,熄了火,车窗开着一线,让清冷的雨气飘进来。车里很暗,只有仪表盘彻底熄灭前,一点残余的微光。
那点微光,照亮了副驾驶座位上的一样东西。
一本硬壳笔记本,封皮湿透,颜色深了一块。他伸手拿过来,就着窗外远处路灯极其黯淡的光线,看向封面。
娟秀工整的钢笔字,被水晕开一些,但依旧清晰:
市第三幼儿园-许绾绾
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数秒。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将笔记本合拢,塞进了自己工装外套的内袋。那里,贴近胸口的位置,布料还带着身体的余温。
他推开车门,跳下车,高大的身影很快没入运输队宿舍楼更深的黑暗中,脚步声被沙沙的雨声彻底吞没。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百货商店,早该下班的橱窗后面,那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女售货员,仍然没有离开。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只剩塑料模特的卖场里,望着窗外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雨,手里那件忘了挂起的衣服,已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满是褶皱。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些被这夜雨浸泡得冰冷而黏稠的东西。
雨,下了一整夜。
而有些相遇,恰如惊蛰时分的这场疾雨,来得毫无征兆,迅疾猛烈,在仓促间浸透了衣衫,留下了印记。至于那湿冷的寒意之下,是否悄然唤醒了一颗深埋的种子,无人知晓。
只有夜雨听见,某些沉默的、坚硬的东西,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被一滴水,轻轻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