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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蛰·雨夜初遇

第一章 惊蛰·雨夜初遇 (第1/2页)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五日的雨,是在黄昏时分开始酝酿的。
  
  起初只是天际线上一抹沉郁的铅灰,像未拧干的抹布,沉沉地坠着。不过一刻钟,那灰色便泼洒下来,成了密匝匝的雨帘,将整座小城罩进一片潮湿的、哗响的朦胧里。风是冷的,带着倒春寒特有的尖细,钻进衣领袖口,能激得人一哆嗦。
  
  许绾绾就是在这时,推着自行车拐出那条狭窄的巷弄的。
  
  车轮碾过积水,“刺啦”一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浅口的布鞋,凉意顷刻透进袜底。她没停,只将蓝色碎花外套的领子又竖高了些,刘海已被雨打湿,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包越来越沉,里面是孩子们歪扭图画和叠好的手工纸。她是市第三幼儿园的老师,刚做完今日最后一家访。
  
  雨更急了,砸在柏油路面上,激起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路灯的光被水汽晕开,昏黄昏黄的,像隔了层毛玻璃,只勉强照见前方几步远。远处,国营副食店的灯已经熄了,那块“凭票供应”的铁皮招牌,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寂的、模糊的红光。
  
  就在这时,广播声断断续续地,从不知哪家的窗口飘出来,混在雨声里:“……接下来,是《阅读与欣赏》节目……今夜,我们来读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
  
  她心里无意识地跟着默念,脚下踏板不由得缓了半分。
  
  ——一团湿漉漉的黑影,便是在这时,从路旁堆积的废弃菜叶和煤渣后猛地窜出!
  
  她的呼吸骤停。
  
  手下意识死死捏紧车闸!生铁闸皮与轮圈发出尖锐到凄厉的摩擦声,在湿滑的路面上拖出一道短促而失控的痕迹。车身猛地向左扭去,失去平衡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高高抛起——
  
  天旋地转。
  
  沉重的二八大杠狠狠砸在她的右腿上,钝痛炸开,眼前黑了一瞬。帆布包飞出去,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画纸迅速被雨水浸透,颜料洇开成一片模糊而哀艳的色块。
  
  她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急促地喘息,试图挪动,却被自行车大梁死死卡住小腿。
  
  而更深的寒意,是从地面传来的震动,和穿透雨幕直刺而来的两道炽白光柱。
  
  是卡车。
  
  庞大的、铁灰色的车头撕开雨夜,引擎轰鸣像野兽的低吼,越来越近,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瞳孔里只剩一片灼目的白。雨水、光线、恐惧混作一团,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阴影朝自己压下来、压下来……
  
  “吱——嘎——!!!”
  
  刹车声几乎要撕裂耳膜。
  
  轮胎在湿透的路面上疯狂地滑动、拖拽,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泥水混着碎石子,劈头盖脸地溅了她满身满脸。卡车庞大的车头,在距离她身体不到两尺的地方,惊险万分地刹住,因着惯性,又向前狠狠耸动了一下。
  
  世界安静了一瞬,只剩下雨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驾驶室的门,“砰”一声被猛地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下来,军绿色的胶鞋重重踩进浑浊的积水里,“哗啦”一下,溅起更高的水幕。他几步就跨到她跟前,蹲下身。
  
  许绾绾在迷蒙的雨水中,吃力地抬起眼。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近乎透出原来布纹的藏蓝色工装,肩头被雨彻底打湿了,颜色深得像泼了墨。袖子高高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流畅,麦色的皮肤上,蜿蜒着几道浅白色的旧疤,像是某种沉默的勋章。他蹲下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得像训练过千百遍。
  
  “伤哪儿了?”
  
  声音沉得很,混在哗哗的雨声里,有种砂石碾过的粗砺质感,并不柔和,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
  
  许绾绾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他已经动手检查。一只大手握住自行车冰冷的前杠,手臂肌肉微微绷起,稍一用力,便将那沉重的铁家伙从她腿上移开。动作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她右腿的裤管上——膝盖处蹭破了一大片,布料翻卷,露出的皮肉渗着鲜红的血丝,混着黑色的泥污。
  
  “能动吗?”他又问,目光扫过她的脸。
  
  她试着弯曲膝盖,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刻顺着神经窜上来,让她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蹙起。
  
  他没再问第二句,直接伸出手,隔着湿透的袜子,在她脚踝处轻轻一按。他的手指很粗,关节突出,指腹和虎口覆着一层厚厚的、粗糙的硬茧,刮擦着湿滑的织物。按压的力道却异常精准,带着一种专业的审慎。
  
  “骨头没事。”他得出结论,抬起眼,目光与她仓惶的视线短暂相接,“扭着了。”
  
  这一次,许绾绾看清了他的眼睛。很深,很黑,像此刻望不见底的雨夜,里面没有太多情绪,却沉淀着一种厚重的、令人心悸的静。额发湿透了,黑沉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眉骨上,一道浅浅的旧疤,在卡车逆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从工装内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过来。
  
  灰格子的粗棉布,洗得发硬,边缘有些起毛,但干干净净,叠得方正。许绾绾愣了一秒,才伸出自己冰冷僵硬、沾满泥水的手。指尖碰到他递来的手帕,也碰到了他同样粗粝的指尖。
  
  像触电,又像被砂纸轻轻擦过。
  
  她微微一颤,接了过来。“……谢谢。”声音细弱,立刻被雨声吞没。
  
  他没回应,转身大步走向卡车后斗。从里面扯出一捆浸了油的麻绳,回到自行车旁,俯身,三两下就将链条卡死的后轮与车架牢牢捆扎在一起。然后,他单手握住车梁,臂膀一用力——
  
  那么沉重的二八大杠,竟被他轻松提起,像拎起一捆没什么分量的柴禾,稳稳地塞进了卡车后斗。
  
  “去哪?”他拉开车门,雨声趁机更凶猛地灌进去。他侧过头,简短地问。
  
  许绾绾还坐在泥水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方湿透的手帕,冰冷的布料正在缓慢地汲取她掌心最后一点温度。
  
  “……纺织厂家属院,”她听到自己小小的、带着颤音的回答,“三号楼。”
  
  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朝副驾驶座抬了抬下巴:“上来。”
  
  她咬着牙,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右脚刚尝试承力,剧痛便让她身体一歪。
  
  他已经上了车,见状,几乎是同时又跳了下来。没说话,只是一只手伸过来,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那只手很大,很热,力道坚实,隔着湿透的衣袖,传来不容错辨的体温和力量,将她大半的重量瞬间承接过去。
  
  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陈旧的皮革、机油、烟草,还有被雨水激起的、淡淡的铁锈味。仪表盘泛着黯淡的橘黄色光,密密麻麻的表针后面,是磨损得有些模糊的数字。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单调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立刻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许绾绾局促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湿透的衣裤紧贴着皮肤,寒意一层层渗进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车厢的狭窄空间,将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凛冽气息的存在感,放大得无处可逃。
  
  卡车重新发动,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车身微微一震,驶入被雨幕笼罩的街道。
  
  她不敢动,目光拘谨地落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眼角余光却能瞥见他开车的侧影。他双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手腕随着路面的起伏和转弯,自然地、小幅地转动着。袖口挽起的地方,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皮肤是常年在外的麦色,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隆起。
  
  寂静在车厢里蔓延,只有雨声、引擎声,和两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这份寂静让她有些无措。她忽然想起什么,慌忙低头去摸索那个同样湿透的帆布包。手指触到硬壳笔记本的边缘,心里稍安——东西还在。她将它拿出来,封皮已经泡软了,纸张黏连在一起。她小心地翻开内页的夹层,里面那张纸条,墨蓝色的钢笔字迹被雨水晕开,像一朵朵忧郁的蓝花,但勉强还能辨认:
  
  绾绾:
  
  周五晚七点,和平饭店三楼,见见供销社的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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