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险路
第三十一章险路 (第2/2页)划痕很浅,大部分已经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识,但依稀能看出是几个字,或者说是符号。最上方是一个圆圈,里面有个点,像是日晷的简图。下方是几道交错的线条,可能是地图的一部分。最下面...
沈清辞的手指停住了。
最下面是一个标记,虽然模糊,但她认得出——那是一个三角形,里面套着一个更小的圆。她在安平镇见过类似的标记,刻在陈墨之古董店后门的门框上,非常隐蔽,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木材的自然纹理。
心跳骤然加快。
她环顾这个岩棚,目光变得锐利。如果这个标记意味着什么,那这里就不仅仅是一个偶然发现的避风处。也许是某个联络点,或者藏匿点,甚至是...
沈清辞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开始仔细检查岩棚的每一寸。地面,岩壁,甚至顶棚。她的手拂过粗糙的石面,感受着每一处凹凸不平。
在岩棚最深处,靠近岩壁与地面交界的地方,她发现了一处异常——那里的石头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而且边缘过于规整,像是被切割过。她用力推了推,石块纹丝不动。又试着向各个方向用力,向左,向右,向上提,向下按。
当她的手向内侧压,并同时向左旋转时,石块动了。
伴随着细微的摩擦声,一块大约一尺见方的岩板向内滑开,露出后面黑暗的缝隙。一股陈腐的、带着尘土和纸张气息的空气从里面涌出。
沈清辞屏住呼吸,抓起一根燃烧的枯枝,凑到缝隙前。
里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勉强能容一人蜷缩。而在这个小洞窟的底部,放着一个铁皮箱子。
箱子不大,约莫一尺长,半尺宽,表面已经生锈,但锁扣完好。沈清辞犹豫了几秒,伸手将它拖了出来。箱子比看起来要沉,移动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她看了一眼李浩。他依然在昏睡,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沈清辞将箱子搬到火堆旁。锁是老式的黄铜挂锁,已经锈死了。她抽出匕首,用刀尖撬了几下,锁扣应声而开。
掀开箱盖的瞬间,灰尘扬起,在火光中形成旋转的光柱。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叠用油纸包裹的文件,一个牛皮笔记本,几支铅笔,还有一个小铁盒。沈清辞先打开铁盒,里面是几枚银元和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长衫,站在一棵槐树下,面容清秀,眼神温和。背面有一行小字:“摄于北平,民国二十六年春。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民国二十六年,那是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前几个月。
沈清辞放下照片,拿起那叠文件。油纸包裹得很仔细,边缘用蜡封过。她小心地拆开,里面是十几页手写的材料,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但字迹依然清晰。
开篇第一行字就让她的呼吸停滞了:
“华北地区潜伏人员名单及联络方式,绝密。”
她的手开始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冰冷的、沿着脊椎爬升的寒意。她快速翻阅,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名字,一个又一个地址,一个又一个代号。有些人她听说过,有些人没有。涉及的地区包括北平、天津、保定、石家庄、太原...几乎涵盖整个华北。
最后一页的末尾,有一行稍显凌乱的字迹,墨色与其他部分不同,像是后来添加的:
“若见此信,我已不在。名单务必交予‘老槐树’。切记,不可经第二人之手。民国二十八年冬。”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四年前。
沈清辞猛地合上文件,仿佛那些名字会从纸页上跳出来,刺伤她的眼睛。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瀑布的轰鸣。
“老槐树”。
她在安平镇听到过这个代号。不是从李浩那里,而是更早之前,在郑州,在一次她几乎已经遗忘的接头中。那个卖烟的老头递给她一包香烟,低声说:“如果有一天你走投无路,去找‘老槐树’。但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给你指路的人。”
她当时以为那是疯话,是战争年代人们常有的臆想和迷信。但现在...
“清辞?”
李浩的声音突然响起,嘶哑而虚弱。
沈清辞几乎是本能地将文件塞回箱子,合上箱盖,用身体挡住。她转过头,努力让表情保持平静:“我在。怎么了?伤口疼?”
李浩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眼神在火光中异常清醒,清醒得让人不安。
“你找到了什么?”他轻声问。
沈清辞的喉咙发干。她想撒谎,想说没什么,只是一些旧石头。但李浩的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直视她拼命隐藏的东西。
沉默在岩棚中蔓延,只有火堆噼啪作响。
许久,沈清辞缓缓移开身体,露出身后的铁皮箱子。
“我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找到了比那本书更麻烦的东西。”
李浩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目光落在箱子上,然后是散落在一旁的油纸和照片。他的表情在火光中变幻,从困惑到惊讶,再到某种沈清辞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打开它。”他最终说,声音里有一种沈清辞从未听过的紧绷。
沈清辞重新打开箱子,取出那份文件,递给他。她没有松手,两人各执文件一端,在火光中对视,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李浩的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瞳孔骤然收缩。
“老天...”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褶皱。
“你认识这些人吗?”沈清辞问。
“认识一些。”李浩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这个,‘夜莺’,是保定地下电台的负责人,去年被捕,牺牲了。这个‘铁匠’,是太原兵工厂的内线,今年春天暴露,失踪。这个...”
他的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久久不动。
沈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王守义,后面跟着一个地址:北平西四牌楼胡同七号。代号:槐安。
“‘老槐树’?”沈清辞脱口而出。
李浩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怎么知道这个代号?”
“听说过。”沈清辞避重就轻,“这个人很重要?”
“如果这份名单是真的,”李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他就是整个华北地下情报网的总负责人之一。但问题是...”
“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李浩松开文件,向后靠在岩壁上,闭上眼睛,“王守义已经在三年前病逝了。我亲眼见过他的墓碑,在西山。”
沈清辞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那这个代号...”
“要么是假情报,故意放在这里误导发现者。”李浩重新睁开眼,目光在火光中明灭不定,“要么就是,‘老槐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位置,一个身份。王守义死后,有人接替了他,继续使用这个代号。”
岩棚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不同。它沉重、粘稠,充满未说出口的猜测和疑虑。
“还有一个可能。”沈清辞缓缓说,手指抚过文件上那些发黄的名字,“这份名单本身就是陷阱。有人故意把它藏在这里,等着像我们这样的人发现,然后按照上面的指示行动,自投罗网。”
李浩没有否认。他盯着跳跃的火光,表情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本书,和这份名单,有没有关联?”沈清辞忽然问。
“我不知道。”李浩诚实地说,“陈墨之没提过这个。但两样东西都出现在安平镇附近,时间又如此接近...不太可能是巧合。”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沈清辞,眼神复杂:“你打算怎么办?”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名单,那些名字在火光中仿佛有了生命,在纸页上低语、呼喊、沉默。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命,一个家庭,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而现在,这些命运算是在她手中,在她这个本不该卷入这一切的女人手中。
“我们需要做出选择。”她最终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感到惊讶,“要么烧掉这一切,假装从未见过,继续逃命。要么...”
“要么赌一把。”李浩接道,语气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疲惫,“赌这份名单是真的,赌‘老槐树’还活着,赌我们能活着把东西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你愿意赌吗?”
李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呢?”
沈清辞看向岩棚外。夜色浓稠如墨,瀑布的水声永恒不息,像是大地的心跳,也像是时间的流逝。在这片被战争撕裂的土地上,每一天都有人在做出选择,有些选择通往生,有些通往死,而更多的时候,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不清,就像这夜色中的山峦轮廓。
她想起父亲,想起那个教她识字、给她讲岳飞故事的老学究,最后死在日本人监狱里,罪名是“思想犯”。她想起母亲,在逃难途中将最后一块干粮塞给她,自己饿死在潼关道上。她想起弟弟,十岁那年被流弹打死,甚至不知道子弹来自哪一方。
她想起自己,想起这些年的东躲西藏,想起那些擦肩而过的死亡,想起每一次在绝境中咬牙活下来的清晨。
然后她想起那本书,想起陈墨之临死前的眼神,想起安平镇的枪声,想起李浩胸口绽开的血花。
“我不喜欢赌博。”沈清辞最终说,将名单仔细叠好,放回油纸包裹,“但我更不喜欢让那些人白死。”
她盖上箱盖,扣上锁扣,将铁皮箱子推到岩棚最深处,用枯草和碎石掩藏好。
“今晚先休息。明天天亮,我们继续翻山。”她重新抱起汉阳造,枪身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像是一种无言的承诺,“至于这些东西...等我们活下来再决定。”
李浩看着她,许久,缓缓点了点头。他重新躺下,背对火堆,但沈清辞注意到,这一次他没有完全闭上眼睛,而是留了一条缝,目光落在岩棚入口处的夜色中。
沈清辞也没有睡。她抱着枪,盯着火光,耳朵捕捉着夜色中的每一个声响。怀里的那本书沉甸甸地贴在胸口,而岩棚深处,那个铁皮箱子静静躺在阴影中,像一个沉睡的、随时可能醒来的秘密。
夜还很长。而山的那一边,晨曦尚未升起。
但沈清辞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只能继续往前走。带着秘密,带着枪,带着那些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们的重量,走向下一个血色黄昏,下一个深渊,下一个回响着无数未言之语的黎明。
因为在这个时代,停下脚步,就意味着死亡。
而她还不想死。
至少,在完成该完成的事情之前,她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