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大聚会
第九十三章 大聚会 (第2/2页)“他这是算啥呢?”
公冶山用混浊的老眼看看众人,喃喃道:“今年是个好年头哦!”牛老屁说:“你这老头还这么迷信,玩了一辈子易经。”闻听此言,公冶山抬起头来,微瘪的嘴巴动了动,白花花的山羊胡须颤了颤,慢条斯理地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迷信。伏羲是咱的人文初祖,易经是伏羲造的文化,是他观天象轮回更替,察万物生生不息,看人与天地万物相伴相生,才精心创造出来的。这八卦,一阴一阳谓之道,八种现象之间刚柔相辅,柔不求扩张,刚不可战胜。伏羲的本意是引人向上,自强不息;引人向善,厚德载物;引人向前,天下为公;引人向内,以和为贵……”
知青们都啧啧称赞。牛老屁说:“您老真有研究,我算是长了见识了。”公冶山站起干瘦的身子,像一根立起来的骨头,似乎碰一下就会散了架子。他一边摇摇晃晃往中心道走一边阴阳怪气地叨咕: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乾坤。
艾育花和儿媳白家喜早早就把自家院子收拾干净,素白的豆腐包布挂在院子里的晾绳上,微风中如同几道错落飞扬的瀑布。热气从敞开的房门口上檐往外缭绕,离老远都能闻到从屋里散发出烀猪肉的香气。这是村上特意选在当年的知青屋准备丰盛的午餐,村里最拿手的康家大厨师二厨师请来了,勤快利索的几个妇女来帮忙了。姚老美给艾育花、闻大呱嗒、李琴、白家喜几个妇女分派活:“来来,你们几个辛苦辛苦,抓紧摘菜洗菜改刀切墩。”艾育花说:“老姚叔放心,我们几个干活都是撒楞手,这点儿活不在话下。”钱老牤嗅嗅香气,问姚老美:“早上派人去镇上购买食材,咋样啊?”姚老美满意地说:“食材买得不错,我都一一清点了。”黄三怪说:“看还缺啥少啥不,不够就再让去买。”姚老美说:“猪肉、血肠、小鸡和蔬菜一样不少,还有大豆腐干豆腐,做十道菜绰绰有余,四十人吃都够。”
知青们纷纷涌进屋来,东看西看,一脸的欣喜。尤其是大镜子旁边像镜子里的一张老照片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一时成为品评的焦点。那是男女知青的一张合影,上面的空处还留有一行文字“让我们的友谊坚如磐石1970•12”。知青们纷纷感叹:
“看,那时的我们多么年轻!”
“我们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七十年代初。”
“万万没想到,艾育花还留着这张。”
艾育花正在菜板前切菜,白菜丝切得又细又匀,忽然发觉有人站在了身后,闻大呱嗒回头看一眼,小声提示说:“是知青小富。”艾育花放下菜刀,忙回过身,双手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着富久,她满脸通红地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还好吗?”富久看似问得随意,却包含着牵挂。“好着呢,都好着呢。”艾育花的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蹭了又蹭。姚老美故意支走公冶安:“安子,跟你儿子去邻家搬几张炕桌子,再到舞厅赁些碗碟筷子,东屋南北炕都放席。”老实巴交的公冶安应一声,挪着臃肿的身子和公冶文出了屋。艾育花把富久领到了东屋,问道:“昨天是你生日,没忘吧?”富久说:“没忘,昨晚在欢迎宴会上三姓宾馆给准备了蛋糕,大家一起唱生日歌,这个生日过的很有意义。”艾育花问:“这些年你也挺好吧?”富久说:“大学毕业后在三江市一所中学教了几年书,是八零年秋天调回杭州的,还从事教育工作。八一年秋天,和本校的一名女同事结了婚。”他坐在炕沿上,轻声问,“你还恨我吗?”艾育花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育花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一走,你得咽下所有的苦!”艾育花眼里有泪花一闪。“走时我确实还幻想咱能走到一起,但不确定能不能实现,所以无法给你承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结婚的消息我知道后,我才彻底断了来找你的念想。但后来时常也会想起,有些事根本无法忘掉。虽然山高路远,虽然天长日久,可心里始终有一种无奈的牵挂。”艾育花没说一句怨恨的话,反而安慰道:“今天难得见这一面,一下想起很多事儿,可那些都过去了。你不用愧疚,真的没啥。”看着艾育花有些花白的头发,富久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艾育花回到外屋继续干活,牛老屁忽然看见秦黑牛走进外屋,忙伸手拉住,欣喜地说:“你是黑牛!小老哥你没怎么变啊。”秦黑牛一边用拳头轻轻地击碰牛颂肩膀一边笑道:“呀呀,你这屁种!我也有变化,都有白头发啦!”他一口一个屁种,把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牛老屁说:“说话就说话呗,你总击打我干哈!”秦黑牛说:“你这屁种!行啊,离开这么多年,咱这土话你还记得呀!”牛老屁说:“当然记得了,想当年咱在一起扶犁点种,还在一起喝酒扯皮,忘没忘?”
“你这屁种都记着,我咋能忘!我还记得你跟曲二杆子猪倌去放猪,在大街上高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秦黑牛把他拉进东屋,“当年就在这屋,咱俩下过象棋,掰过腕子,你这屁种没少耍赖!”钱老牤转了转眼珠子,咋呼道:“来来来,这回别耍赖,你俩再照量一回,看谁胜谁负。”牛老屁一下坐在地桌旁边的靠椅上支起胳膊肘,秦黑牛也在另一边坐了,与他握成了拳头,钱老牤喊道:“比赛开始!”两人便一齐用力,咬牙较上了劲儿。一开始牛老屁用力过猛,差点把黑牛的手腕压下去,黑牛一点一点往回搬,反过来把牛老屁的手腕压过。僵持了半天,牛老屁终于挺不住了,劲儿一松,手腕就被压在了桌子上,他甩着手腕子,呵呵笑着认输。姚老美伸出大拇指,在两人面前晃了晃,逗笑:“你是屁牛,你是黑牛,都牛!”钱老牤评论说:“论使力气,你们城里人可不如乡下人。”
几个知青在曾经住过的知青屋老房子前照相,黎红拉着艾育梅,让徐二山也给单独照了两张。黄三怪嚷嚷道:“让我大哥领着你们走一走,看一看当年劳动生活过的地方,见一见多年不见的老乡邻。”知青们跟着黄士魁往院外走,姚老美跑出房门大声提醒:“十二点准时开饭啊!”
他们绕着村子走了一遭,看着眼前似是而非的景象,内心都搜寻过往的记忆。每到一处,黄士魁都给介绍一番:“土房越来越少了,砖瓦房越来越多。但我感觉这屯子的房屋布局不如过去好,每趟房子只保留或前或后一条街道,而每趟街的房子前后不齐里出外进。在我看来,这种错落缺了些规矩,也显得不那么自然和顺畅。”过了罗锅桥,黄士魁指着沟南边一条小路说:“火燎沟边的这条小路,原来是通向第二生产队队部的,那户院子的房子原来就是马号,分队后房子扒了房号给了村民。”又指着罗锅桥南一根电线杆说:“那根电线杆子守候的那块地原本是第二生产队的场院,大马囡就是在那个位置出的事。”徐二山一边张望一边说:“我媳妇的命运就是在这里改变的,腰部换了钢板后很多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坐着轮椅给厂子看大门。”知青们的目光越过石头墙向南边张望,因寻不到生产队马号的影子而多少有些失落。
“我记得,每天大公鸡喔喔一叫,社员们就早早起来。”
“我记得,那时冬季天短,一天只吃两顿饭。
“还没到春播,男社员积肥,女社员选种。”
“那暂农活太累,一年四季几乎闲不着。”
“那时条件虽然艰苦,但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日子令人难忘。”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时引发一阵感慨一阵唏嘘。应徐二山要求,去柳条河渡口走走。贾大胆开来拖拉机,载着几个知青驶向念念不忘的河湾岸边。河边的柳毛子比当年少了,却正是返青放绿的好季节。黎红做个柳条帽圈戴在头上,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无人喊渡,小船静静地横在河湾岸边,有人正坐在旁边擎着鱼竿垂钓。几个知青围过来,看到贾船夫钓到一条嘎牙子。见知青们都欣喜地抓着小鱼拍照,贾船夫呵呵笑了,笑得古铜脸上布满的皱纹更加清晰了。
中午十二点,午宴在知青屋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菜肴非常丰盛,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鲶鱼炖豆腐、血肠烩酸菜,还有炒干豆腐、烀肘子、猪手,主食特意贴的大饼子、煮的大碴子下大豆。开饭时,索良问一句:“金书山咋没来?”黄三怪说:“他大哥从广东回来了。”
小烧酒倒上了,黄士魁让大家先尝尝菜,知青们纷纷动筷,都说东北菜做的太好吃了。黄三怪端着一杯小烧站在屋地上,代表村里说了几句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们能来我们偏远农村插队,那就是缘分。你们留下的那些故事太多了,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方才,大家参观了半天,也都饿了,我长话短说。首先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也代表父老乡亲,对各位知青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其次谢谢你们时隔三十年还能挂念着这个第二故乡,最后祝愿大家这次回访开心快乐!”说完,举起杯先敬了一大口,知青们也纷纷举杯品尝。
徐二山代表知青讲话,他也站在屋地上,有几分激动地说:“这是大家再次踏上黑土地后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家宴,谢谢长青村这么热情的款待。当年,我们积极响应号召,毅然告别亲人,从南方来到东北,从城里来到农村,插队落户一待就是好几年。在那段岁月里,最难忘的是乡亲们对我们知青的关怀、爱护和包容。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凭借着在这里锤炼的吃苦耐劳精神,回城打拼出了各自的事业,但我们始终魂牵梦绕第二故乡。我一提出回访的倡议,立刻得到积极响应。踏上第二故乡的土地,我们太高兴了;见到第二故乡的亲人,我们太亲切了。来,借这酒敬父老乡亲,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说完一仰脖,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黄士魁在炕头挨着索良坐着,时而张罗喝酒。酒一下肚,知青们话也多起来。说南大排、蛤蟆塘、西长垄,说种地、铲地和收割,说包米碴、两合面馒头、粘豆包,说夜读、邮包和土特产,说篮球队和文艺宣传队,说杭州的茶叶和自织再生布,说左邻右舍隔着篱笆墙伸长脖子聊天,小嘎子们半夜三更还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淘气,当然也说他们那些偷摸的勾当,然后就缅怀那些逝去的人们,感叹时光苒荏岁月无情。
徐二山说:“我还记得,老黄大姐夫鼓励我们还没回城的几个,说努力你就有机会,无论在哪扎根都能开花结果,无论啥时候都不能蔫吧了!这话我到现在还记得。”黄士魁说:“说实在的,那时候日子也苦,大队对你们照顾的还不够哇!”黎红从心里感激艾育梅,拉着手说话:“当年,若没有大姐在姐夫面前吹风,我也当不上民办代课老师。当民办教师比当社员好,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一个星期还能歇一天,除了全年的工分,每个月还有补贴。大姐和大姐夫对我的好处,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说到动情处,擦擦溢出眼角的泪水,艾育梅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徐二山说:“当时,别说村里不少人都羡慕你,连我都嫉妒。”黎红又说:“我还记得,我能招工去大庆油田工程大队保养厂,还是大姐夫极力推荐的。还记得临走时,大姐特意为我旅行结婚做了一床被褥,那被面是大红牡丹。”艾育梅说:“我和黎红都从小没妈,所以对她照顾多些。对你们好,那也是感情处到那儿啦!”
富久看了几眼艾育花,又想起当年对他的特别关照,情不自禁地说:“那时候,育花姐经常到知青点来,帮着我们打扫卫生、烧炕、做饭,还帮我洗衣服,也经常叫我去家里吃饭,老秦家的鸡蛋我足足吃了一箩筐,黑牛哥都没我吃得多。这地方我们终生难忘,今天一行抚慰了我们多年的挂念。我,太激动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竟自顾自地端杯喝了一大口。
时间在不经意间溜走,宴席接近了尾声。知青们吃得圪喽圪喽直打饱嗝,大呼过瘾。富久趁着酒劲儿非要唱首歌不可,外屋捞忙的人都挤在了屋门口。他扭身下地站在地桌旁,拿着个啤酒瓶子当话筒:“我很喜欢《北大荒人的歌》,歌中不仅有历史的沉重,更包含着无私的大爱。这歌能代表我,代表我们此刻的心情。”说完,面对着门口动情地唱起来:
第一眼看到了你,爱的热流就涌进心底。站在莽原上呼喊,北大荒啊我爱你……
依靠着门框的艾育花知道富久是借用这歌表达深藏心底的爱意,只听了这四句,她便泪流满面了。质朴的歌声触人心扉,引发了共鸣,知青们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情不自禁地跟唱起来,唱得兴致高涨,唱得热血沸腾。
几十年风风雨雨,我们同甘共苦在一起。一起分享春光的爱抚,一起经受风雪的洗礼……
在临街的大门口,穿一身旧军装的金书林拄着拐杖停下了脚步。他刚刚拜访过卧病在炕上的叔辈哥哥金书承,和他说了半天话,临走把一千元钱放在了炕上。此刻,他被歌声深深吸引住了。
你的果实里有我的生命,你的江河里有我的血液,即使明朝啊我逝去,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动人的歌声唱得激情飞扬,表达了知青们对第二故乡无尽的眷念。金书林两手扶着拐杖听到这里,郑重地对金书山说:“我看咱金家甸祖坟前边还很宽绰,等我不在那天,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那儿,我要叶落归根。”金书山笑笑:“大哥虑念这些太早,你这么硬朗,能活百岁呀!”
下午三点,分别的时刻到了,村干部、村民和知青们在村部院子里依依不舍地道别。
“以后常回来看看”
“一定会的。”
“回来一趟不易,都多保重啊!”
“有时间上浙江旅游,给我们打电话。”
黎红和艾育梅拥抱作别后,跟着知青们上了车。富久却走向艾育梅身旁的艾育花,把装着一沓钱的牛皮纸信封塞给她。
“育花姐,这是一点心意,信封上有我电话号码,有困难就跟我说。”
“富久弟弟,你这是干什么呀?真的不用,我家包了不少地,还做豆腐,真没啥困难。我和安子生活得很好,不用多心。”
“收下,一定收下。”
说话时手已经握在了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度,也似乎读懂了眼神里那深情的表达。牛老屁从车门里探出头,笑嘻嘻嚷一声:“再不上车,就把你留在这儿啦!”富久这才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车,还从车门里频频挥手。随着大巴车缓缓驶向南村口,乡亲们挥手送别的身影越来越远小,富久透过车窗还在望着,泪水却悄悄滑落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