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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7 园中之王(下)

867 园中之王(下) (第2/2页)

她渴望找到那样的证据,却又害怕真的有所发现。如果她在这片焦土周围找到某些属于人类的碎衣零布,断臂残肢,甚至是被啃食过的脑袋……但她没有看见类似的东西,只发现焦地边缘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那像是某种金属方块,方块体保存得异常完好,还没有被火焰烧坏,就连它周围的一小片地面也与众不同,不是被火烟熏过的焦土,而是平整的、如某种岩石或金属打磨出来的漆黑地面。出于直觉,她开始绕着火圈向那个金属块爬去。毒烟中偶然传来那两只恶鬼挠金般的鸣叫。它们的语言已非人类所能理解,但她由此确知它们还并未发现自己。
  
  在铺头盖脸的滚烫尘灰中,她的指尖触摸到那一小片漆黑平滑的地面。它还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清凉,缓解了灼伤带给她的疼痛,也让她终于能够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金属方块。它的一个侧面是敞开的,原来是一只翻倒的金属箱。箱体里有个被侧放着的柱状装置,材料质地看上去和周围的地面很像,却被人用胶带潦草地固定在箱子底部,跟一个带击锤的机械发条计时器绑在一起。她毫无头绪地瞧着这个东西,想起了剧作家曾经从怀里掏出来的那只怀表兼计时器——可是眼前这个装置又是谁安排的呢?她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那个计时器,并没有感受到它内部的齿轮在走动。假如这是某种定时装置,那么时间已经走尽了,也许就是在她爬到这里前刚刚走尽的。
  
  这是一个定时炸弹吗?她疑惑地想着。或许这也是剧作家的设计。他在这里提前布置了一个定时陷阱,好把那两头缠斗的鬼怪一网打尽……这想法过于荒唐了。完全说不通。计时器并没有连着任何其他的爆炸物,仅仅只是胶带把外壳绑在了那个她不认识的柱状装置上。不过,她发现那个柱状体的顶部,也就是正对箱子敞口的圆面上,那里有一个孤零零的,非常不起眼的按钮。它也是黑色的,周围没有任何说明或提示图标,就像个安在音箱顶部的开关键那样简单朴实。
  
  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炸弹按钮该有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它按下去。这样的结果令她感到深深的失望和无力……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并不是她来这里的理由。她已经走到了尽头,结果得到的却不是她苦苦追寻的答案,而是些她毫不关心的东西。她精疲力竭地把身体斜靠在箱子上,又看向那焦地中间的两只妖魔鬼怪。已经没有什么是她能做的了,现在她已孤立无援,无人可以告诉她事情始末,手头拥有只剩一枚剧作家的腰带扣,以及一把凭空变出来的手枪。
  
  也许这就是她来到这儿的使命,她茫茫然地想着,她从人间穿越了最迷离的幻境来到这个炎火地狱,最终就是为了找到这两个恶鬼。也许她要找的人已经命丧于它们口中,而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一点点迟来的复仇。现在就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因为它们刚刚分出胜负,这是鹬蚌相争的关头……她半昏半醒地举起枪,瞄准那只还能站立的鬼怪。它那长满鳞片的身躯看起来很坚硬,不会轻易被子弹击穿,但它已经伤得很重了,身上和脸上到处都是血肉翻卷的爪痕,她只要能瞄准一处伤口打进去……
  
  她对准了那怪物的侧脸。在奔腾的毒烟中间,那个鳞棘丛生的狰狞轮廓有点像是蜥蜴或鳄鱼,只是长度更狭,头骨的弧度更像是人类。她微微地眯起眼睛,想在晦暗的火光里看得再清楚一些,把那些被热气与血污扭曲变形的五官分辨得再明白些……突然间她脑袋里的神经嗡地一声炸响,理智如拉拽过紧的橡筋皮一样绷断了。她先是跟自己搏斗似地攥住手枪的枪管,把它竖向烟火遮蔽的天空,然后开始崩溃地尖叫。焦地中央站着的那个东西被她的声音惊动,立刻往这一头张望过来。在它发现她的瞬间,那半张突然冒出来的人类脸孔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而当它的嘴唇开始蠕动时,詹妮娅已经能够通过口型理解它在说什么,她甚至能想象出它的声音。
  
  “不、不……”它说,“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它摇摇晃晃地往她的方向迈了半步,紧接着却又缩了回去,用胳膊击打起自己的头颅,似乎不能相信它看到的东西。然后它又重新转向它的对手。“你在玩什么花样?”它咆哮着问。
  
  詹妮娅从箱子边站了起来。她拖着一条不能动的腿朝焦地中央跑去。随着她穿越一层层硝烟,那两个怪诞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分明。当她终于认清楚那两具腐败破碎的躯壳,看见自己噩梦中的景象活生生呈现在眼前时,强烈的恚恨让她什么都无法思考。她举起枪对准了地上的人。
  
  “你杀了我哥哥。”她冲对方吼叫道,“你杀了我哥哥!”
  
  罗彬瀚不由地低下头去瞧瞧自己的对手,后者也正转过眼睛来瞧他,他们两个仿佛都被她吼得有点不自信了,需要重新确认一下这会儿到底是谁在占上风。“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惊愕地问道。
  
  “詹妮弗,”周温行说,“你哥哥并不是我杀死的。是他自己放弃了。”
  
  “谁允许你跟她说话了?”罗彬瀚说。他又踢了对方一脚,然后拽着俞晓绒的胳膊往启动核心走去。“你得马上离开,”他说,“去抱住那个箱子,然后按一下里头的按钮——”
  
  可是俞晓绒一把甩开了他。“不,”她后退了一步,举起自己的右手腕,“该轮到我了。是你得跟我走。”
  
  在她的袖口上,一个古怪的小物件在闪闪发亮。罗彬瀚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只能急促地摇摇头:“我不能离开这儿。”
  
  “为什么?”
  
  他感到自己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看着她因怒气而异常明亮的眼睛。“太迟了,”他艰难地,近乎是畏怯地低声说,“我已经太迟了,绒绒……所有这一切……这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错。”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她挥动双手喊叫,像要将整个树林括入其中,“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去你的!”她冲他勃然吼道,“那我就不走!”
  
  “你一定要走。”罗彬瀚说,他越来越低声下气,把脸尽量地遮挡着,不敢直视对面那双眼睛,“听我说,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我所说的答案只会误导你……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你就得自己去找,你要用你的办法搞明白……”
  
  他飞快地瞟向那双怒火熊熊的眼睛,随即呆住了。泪水正如盈珠般从她眼眶里跌落。“妈妈会伤心的,”她抽着鼻子不停地说,“妈妈会有多伤心啊……”
  
  “她还有你。”罗彬瀚结结巴巴地说,“只要她还有你……你一定得回去。我不能够再陪她了……”
  
  “那我呢?”她流着泪问,“难道你不能够为我活下去吗?”
  
  那质问的声音如刀刃割开他的心口。在这庸碌可笑的一生中,他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悔恨、更伤心。他的嘴唇颤抖不止,灵魂已被那些泪水撕裂成零落的碎片。当他说出回答时,那些字句也像钉子扎在他自己身上。
  
  “绒绒,”他同样哽咽而痛苦地说,“我不能……我不能这么做……人只能为自己而活,无法把人生交托给其他人……你,你将来会比我做得更好……”
  
  他把手伸进外套底下,在紧贴着胸膛的位置摸到一个很小的丝袋。当他用力把它从缝线上扯下来时,颤抖而锋利的指尖不慎划破了布了,里头装的几样东西全滑落到地上:一个太阳形状的金质怀表,一块镶彩石的小镜片,一颗金红色的弹珠。他匆忙地俯身把它们捡起来,将前两样东西放进她的掌心。
  
  “拿着,”他沙哑地说,“如果你一定想要答案,你必须自己去找……”
  
  俞晓绒低着头看了看它们。在她抬起头的瞬间,罗彬瀚最后一次看见她的脸庞,以及那双含泪的眼睛,然后他猛然把她抛了出去——不是推开,而是直接把她举起来,丢向启动核心所在的箱子。在她还未落地时,他又把那颗弹珠扣在了手指上,瞄准箱口深处的按钮。这并不需要什么技巧,只需要力气够大,目标够明确——
  
  有一支黑色的飞针先从他手边飞了过去。他没来得及拦住它,眼睁睁地看它射中了俞晓绒的袖口。那个夹在袖上的闪光小物件被打了下来。他指间的弹珠这时才脱手,飞向箱内的启动核心——他并不知道它是否击中了那个按钮,因为俞晓绒的身影在弹珠出去前就消失在了空中。那闪着银光的小物件也像被土地吸收了一样无影无踪。
  
  他转过身去察看情况。周温行已经坐了起来,手中捏着一个细长的、像吹箭似的竹管。在此刻以前,他从没见过这支小暗器,就像是这东西临时使了个戏法变出来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发火,只是镇静地盯着对方。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领呢。”他说。
  
  “是为了方便照顾病人才学会的。只要在箭头上涂上麻药,就可以在他们发作时安全地控制住,不会伤到其他人。”
  
  “可你刚才射偏了。”罗彬瀚说,“你根本就没击中她。”
  
  “不是已经打中了吗?她已经回到该回的地方去了。如果只是单纯地把她丢到关闭的启动核心旁边,是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的。启动了这么长时间的牵引井,不会立刻就随着封闭而退潮。”
  
  周温行松开手,让那根吹管掉在地上。它显然是一次性的,而且对他们这样的目标太缺乏杀伤。罗彬瀚往地上的吹管看了几秒,最后只好耸耸肩。“我真不明白。”
  
  周温行只凝望着树林深处,仿佛对林间的风声兴趣更大。“这对你重要吗?”他依然这样问。
  
  罗彬瀚笑了。“不重要。”他捡起俞晓绒掉在地上的枪,向着对方走过去,“她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这就是我关心的。至于你为什么想放过她……”
  
  “那个,是因为她曾经问我——”
  
  “嘘。”罗彬瀚把枪口抵在他脑门上,“嘘——闭嘴,别跟我解释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已经同意这根本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那小妞已经被打发回家找妈妈了,现在总算没人能再搅我的局——”
  
  为了以防万一,他抬起头飞快地周围扫了一圈,确认俞晓绒真的不会再杀回来,于是他又满意地低下头。
  
  “这是我的故事。”他宣布道,“随便你想干什么,想说什么。但我唯一要确保的是,这故事要由我来结束,它在结局时的最后一句话必须要由我来说。”
  
  周温行闭上了眼睛。看来即使这一枪无法真正地消灭他,他也不准备再开口浪费时间。罗彬瀚终于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认为自己说了句挺不错的最后遗言。
  
  “朋友!”他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带着狂笑的喊叫。
  
  “有没有搞错!”罗彬瀚嚷道。他一枪柄狠砸在周温行的脑门上,这才气急败坏地回身去找那个坏他好事的王八蛋。
  
  一只狂笑着的怪狗从林子里飞奔而出。由于它跑得太急,竟一头蹿进了火堆里,然后便凄厉地嚎叫起来,在焦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散发出硫磺般刺鼻的焦臭。罗彬瀚满头雾水地瞪着它,弄不明白这条浑身腐烂的癞皮狗在搞什么花样。
  
  “啊。”他听见周温行说,“来了呢。”
  
  他扭头问:“这条死狗是你养的?”
  
  但是周温行并没有在看那只怪狗。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树林深处,仿佛在聆听树梢间的风声。接着罗彬瀚自己也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动静。那像是乐器刮蹭到树干和枯枝时激起的零星弦响。火焰引起的热风倒卷了过来,反而向着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吹拂。暗夜间高遏行云的蜂鸣渐渐静了下去,在一片寂然中,他看见那具尸体摇摇摆摆地出现了。它穿林踏叶时口中还在哼着歌,手中拖着一样深红色的东西。
  
  “活见鬼了。”罗彬瀚说。他盯着那件歪挂在对方臂弯上,好似一条褴褛披风似的长袖外套。它零散的线头中甚至还缠着那片废弃荒地上的枯草。可是关于下葬的具体地点,关于这身医院附近买来的休闲外套最后是如何被当成了裹尸布,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活人了解细节。
  
  那行尸微笑着,轻轻哼唱着向他们走来。烟火在他那醉酒般的脚步前层层熄散,让他们得以看清那件被它抓在手里拖行的东西:一把色泽深红的梨形乐器,琴身有赤玉的光泽与星星点点的黑斑纹理;在四根露光闪烁的银弦顶部,理应是琴头的位置被雕刻成了一颗小巧而哀愁的猿猴脑袋。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脸孔正好从行尸的指缝间露出来,仿佛正与罗彬瀚对视。罗彬瀚只向它望了一眼,然后举起枪。
  
  “你是谁?”他问道。
  
  拖着猴面琵琶的死者走入焦地。当它的视野掠过他时,那涣散的眼神似乎是真的目中无人,可它低吟轻哼的旋律却改变了。它带着分明的戏谑神情,故意清楚地唱道:“钱塘江上潮信来——”
  
  罗彬瀚听见他背后有笑声。他有点惊讶地撇过头瞄了一眼,看见周温行真的在笑。他还从没见这东西笑得这么响亮、欢畅,像个人生头一回听见低级笑话的小学生似的。
  
  “辛狄莱诃瑞济。”行尸说。
  
  周温行还是在笑。“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他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叫呢?”
  
  “你仍未痊愈。”
  
  “你还不肯放弃这种说法吗?”
  
  罗彬瀚纳闷地前后瞟着。在他以为这两个怪物即将在他面前吵起来时,行尸抬起一根手指,越过他的肩膀指向后方。
  
  “我放逐你,”它轻声细语地说,“我放逐你于全部的海岸之外,直至每一条缠结的乱线重编,每一颗熄灭的星辰复燃,每一个河流的故事遍唱……在此以前,你不能够归来。此岸之内,无人可听说你,寻觅你,接触你,反之亦然。此愿即刻实行。”
  
  罗彬瀚突然弄明白了自己听见的话。“想都别想。”他说着回身扑了过去。毒烟弥漫的焦地在他眼前化为了滔天急浪,将坐在地上的周温行吞没在黑潮深处。可当他的手探进浪花时,抓住的却又是一捧干燥滚烫的泥土。他眦裂发指地站在原地咆哮起来,随即把枪口朝向仅剩的猎物。
  
  行尸仍然举着手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一种好奇的、观赏式的神情,仿佛想瞧他是否真会开枪。它胸前的空洞明晃晃地存在着,毫不遮掩地向他证明斯人已去。盘踞在这荒屋残垣里的已经不是真正的主人了,他对自己说,那么这就只是一场骗局……可是那屋子的废墟的的确确是……他不能、他真的不能够这样做,现在做不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失败已经注定,他的因果已经到来……因缘、因缘、这受诅咒的因缘啊!
  
  他木然而立,手指已松开扳机。行尸却露出戏弄的微笑,那根放逐了阿修罗的手指又朝向他的心口。
  
  “嘣。”它说。
  
  第一部结束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与爱顾。
  
  会写个总结再继续,最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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