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幸存者 (第2/2页)王静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腰背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根被压到极限却不肯弯曲的钢筋。她手里拿着遥控器,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塑料外壳,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那台老旧电视机闪烁的屏幕上。
本地新闻台的午间快讯正在播放。画面先是出现了市急救中心门口那混乱的一幕,紧接着,镜头聚焦在了站在台阶上的赵宣身上。她穿着肃穆的藏蓝色套装,未施粉黛,眼眶泛红,正用一种混合着悲痛与坚毅的语调,讲述着李伟和苏晴如何“不堪外界压力与婚姻不幸”,如何“选择走向永恒”,以及她将如何秉承遗志,成立“李伟慈善基金会”。
赵宣的声音透过劣质的电视扬声器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却依旧能听出那份刻意营造的、沉痛而庄重的表演感。她眼角那适时滑落的泪水,在屏幕上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虚伪。
王静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起初只是指尖发凉,随即那寒意迅速蔓延至全身,握着遥控器的手越收越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血色褪尽,只剩下嶙峋的苍白。
她看着屏幕上赵律师那张“悲痛”的脸,看着新闻字幕里“殉情未遂”、“植物人”、“爱情悲剧”、“慈善基金会”这些刺眼的字眼,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
不是悲伤,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被愚弄、被践踏、被强行按头吞下这荒谬结局的、炽烈的愤怒!
“他们……他们就这么……‘死’了?!”王静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
“植物人?!殉情未遂?!哈哈哈……”她发出一串短促而凄厉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滔天的恨意和荒谬感,“他们成了躺在医院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人’?那个赵律师,还在那里猫哭耗子!还要用他们的名字成立什么狗屁慈善基金会?!拿着他们沾满血的钱,去给自己立牌坊?!”
她越说越激动,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猛地伸手指着电视屏幕上赵宣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几乎要撕碎一切的疯狂:
“太便宜他们了!太便宜他们了!!李伟!苏晴!这两个刽子手!他们毁了默哥!毁了我们这个家!他们应该坐牢!应该被千刀万剐!应该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地活在世上,每一天都尝尝我们受过的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样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还他妈成了被人同情的‘悲剧主角’!我们的仇还没报完!还没报完啊!!”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随即喉咙一哽,剧烈的咳嗽起来,弯下腰,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无处发泄、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恨意和巨大的不公感。
她期待过法律的审判,期待过真相大白于天下,期待过看着那对男女从云端跌落,在泥泞里挣扎。她从未想过,结局会是这样一种近乎“仁慈”的、被精心粉饰过的活死人状态!这比直接死亡更让她感到愤怒和绝望!
陈默依旧静静地靠在床上,仿佛王静那撕心裂肺的控诉和崩溃,都发生在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从窗外移开,只是那空茫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碎裂了,又归于一片更深的、死寂的荒芜。
王静的哭声在压抑的病房里低低回荡,与电视里赵律师那依旧在进行的、关于“慈善”与“遗愿”的庄严陈述,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仇,似乎报了,又似乎,以另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悬在了半空,永无落地之日。
陈默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裹着纱布的食指抬起,指向屏幕上那个侃侃而谈的女人。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静。”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平静,“我们的仇,还没完。”王静止住抽泣,红肿的眼睛困惑地看向丈夫。她看到陈默脸上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李伟和苏晴,”陈默的视线仍锁定在赵律师身上,“他们已经完了。躺在医院里,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苦涩的认知。
“但你看,”他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屏幕上的赵律师,“现在站在台上,接受镁光灯的,是谁?掌控着他们所有财产的,是谁?把我们,把他们,都当成棋子摆布的,又是谁?”
陈默缓缓放下手,目光第一次完全转向王静。那双曾经被痛苦和药物折磨得空洞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井,映不出光,却能吞噬一切。
“李伟的车撞了我,苏晴的谎言害了我们。但真正把这一切变成现在这个局面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是电视上这个女人。”
病房里只剩下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陈默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表象,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她帮李伟和苏晴转移财产,帮他们打官司,现在又成了他们遗产的执行人。”陈默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李伟和苏晴斗得你死我活,一个成了植物人,一个躺在隔壁病房。而她呢?”
王静顺着陈默的目光看向电视。赵律师正在签署文件,动作流畅而自信。
“她不仅全身而退,还拿到了他们所有的钱,所有的权。”陈默的声音像结了冰,“她才是最后站着的人。她才是那个,真正赢了这场游戏的人。”
陈默微微前倾,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所以,静,”他看着妻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我们的敌人,早就不是躺在医院的那两个活死人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电视,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现在站在台上的这个女人,这个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律师,才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敌人。”
王静的哭声像被骤然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她维持着弯腰咳嗽的姿势,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陈默那沙哑却异常清晰的话语攫住了。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他,又顺着他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转向那台还在喋喋不休播放着新闻的电视机。
屏幕上,赵宣的声明似乎接近尾声。她正对着镜头,微微颔首,脸上是那种混合着悲悯与重任在肩的庄重表情。闪光灯在她身后连成一片刺目的白光,将她衬托得如同一个刚刚受封的、掌握着某种神圣权柄的使者。
陈默没有看王静,他的视线像两枚冰冷的钉子,死死钉在赵宣那张看似悲痛、实则滴水不漏的脸上。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了拳,搁在身侧的床单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不,仇还没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也更肯定,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王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反驳,想质问难道李伟和苏晴变成植物人不算报复吗?可看着陈默那双仿佛能穿透电视屏幕、直抵本质的眼睛,她所有混乱的、被愤怒冲昏头的思绪,都堵在了喉咙里。
陈默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洞悉了所有阴谋诡计后的、冰冷的嘲弄。
“但我们的敌人,”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抬起了那只裹着厚厚纱布、象征着他们所有苦难源头的右手,用食指,笔直地指向屏幕上那个正在接受虚拟“加冕”的女人,“已经换了。”
他的指尖隔着空气,隔着重重的算计与谎言,精准地戳向赵宣。
“你看清楚,静。”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现在站在台上,掌控着一切,用眼泪和‘慈善’给自己镀金的,是谁?”
“李伟完了,他的帝国塌了。苏晴也完了,她那些算计都成了空。”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剥开了那层“殉情悲剧”的华丽外衣,看到了下面涌动的、更加黑暗的暗流,“他们躺在医院里,和死人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死人更‘干净’,更不会开口,更不会碍事。”
他的手指依旧指着屏幕上的赵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而她,”陈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的字眼带着血腥味,“这个一直躲在后面,帮他们出谋划策,帮他们转移财产,现在又跳出来充当‘遗嘱执行人’和‘基金会管理者’的女人……她拿到了李伟和苏晴用尽手段聚敛的所有财富,她赢得了‘重情重义’、‘恪尽职守’的好名声,她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王静倒抽了一口冷气,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看着屏幕上赵律师那张“悲痛”而“庄严”的脸,再回想她之前那些看似专业、实则步步为营的操作,一股比得知李伟和苏晴成为植物人时更深的、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
“李伟和苏晴斗得你死我活,一个家破,一个人亡。”陈默的声音像最后的审判,冰冷地敲打在王静的心上,“而真正笑到最后的,是那个一直给他们递刀,最后又把刀插进他们心脏的人。”
他放下指着屏幕的手,目光终于转向王静,那眼神里是经历过极致毁灭后才能淬炼出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现在站在台上的这个女人,才是吞掉了所有猎物,最后的大赢家。”电视里,赵律师的声明已经结束,画面切回了演播室,主持人正用感慨的语气总结着这场“豪门悲剧”。但那些声音,此刻听在王静耳中,都变成了遥远的、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看着陈默,看着丈夫眼中那片冰冷的、燃烧着新目标的火焰,终于明白,他们之前的挣扎、控诉、甚至对李伟和苏晴的仇恨,都只是浮在水面上的浪花。
真正的巨鲨,一直潜藏在更深、更暗的水域,此刻,才终于露出了它冰冷而贪婪的背鳍。他们的敌人,确实换了。一个更强大,更隐蔽,也更危险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