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满上京
第1章 雪满上京 (第1/2页)大晟朝靖元十七年冬,上京城连降三日大雪。
第四日卯时三刻,雪停了。晨曦挣破云层,将一层淡金色的光洒在积玉堆银的屋瓦街巷上。巡更的梆子声刚歇,朱雀大街上已有仆役持帚扫雪,“唰唰”声在清晨格外清晰。
然而今日,这惯常的宁静被打破了。
大街最繁华处,一座三层楼阁前聚满了人。楼阁显然是新建的,朱漆门柱簇新,檐角挂着八对铜铃,铃下垂着拇指大的珍珠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覆着红绸的匾额——绸布厚重,在晨光中如一团凝固的血。
“让让!都让让!”几个青衣伙计抬着鞭炮竹竿出来,在门前空地铺开丈余长的红纸筒。另有伙计搬出两座半人高的鎏金铜兽香炉,炉中点起龙涎香,袅袅青烟混着雪后清冽的空气,竟有几分仙气。
“这是要开张?”路边卖炊饼的老汉揣着手,踮脚张望,“哪家铺子这么大阵仗?”
身旁挎菜篮的妇人努努嘴:“没见那珍珠帘子?定是卖珠玉首饰的。上月就在装潢了,听说主人是从南边来的富商。”
“富商?再富能在朱雀大街开铺子?”老汉摇头,“这地段,没点官家背景,银子砸下去都听不见响。”
话音未落,马蹄声自街口传来。
一顶青呢官轿在八名护卫簇拥下稳稳停下。轿帘掀开,身着绯色官袍、腰系玉带的中年男子弯腰出轿,方脸长须,不怒自威。
人群霎时静了静,随即爆出更热烈的低语。
“是户部尚书赵大人!”
“赵尚书亲至?这铺子什么来头?”
“快看!掌柜迎出来了——”
铺子里快步走出一位四十许的精干男子,着靛蓝织锦长袍,面容白净,双眼炯炯有神。他拱手至额,深深一揖:“草民孙有福,恭迎尚书大人!小店今日开张,能得大人亲临,蓬荜生辉!”
赵尚书捋须微笑:“孙掌柜不必多礼。上月太后寿礼,贵阁献的那匣东珠解了内务府燃眉之急,本官今日是特来致谢的。”
“大人言重了!能为太后尽心意,是小店的福分。”孙掌柜侧身引路,“大人请进,阁主已备好香茶。”
赵尚书颔首,在众人注目下步入铺子。护卫分列门前,阻隔了好奇的目光。
鞭炮恰在此时炸响。
“噼里啪啦”的巨响震得檐上积雪簌簌下落,红纸屑漫天飞舞,混着硫磺气味,将清晨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孙掌柜立于阶前,待鞭炮声歇,朗声道:
“吉时已到——揭匾!”
两名伙计拽着红绸垂下的一对金穗,用力一拉。
红绸滑落,露出金漆匾额,三个大字在雪光中灼灼刺目:
明珠阁。
笔力遒劲,转折处锋芒毕露,竟有几分杀伐气。
“好字!”人群中有人喝彩,“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孙掌柜拱手环揖,笑容满面:“今日明珠阁开张,承蒙诸位父老捧场!凡购珠饰满百两者,赠南海小珠一串;满千两者,可请阁主亲自为您设计珠饰,保您独一无二!”
哗然再起。
南海珠价贵,便是小珠一串也值十数两银子。更吸引人的是后半句——早有小道消息传开,这位神秘的阁主云娘子,一手珠饰设计巧夺天工。江南织造局曾重金求她一幅珠冠图样,她只回了一句:“非千两黄金不画。”
“阁主真会亲自设计?”有富商打扮的人高声问。
“自然。”孙掌柜笑道,“不过每月只接三单,需提前半月预约。今日首单已定给赵尚书,余下两单,诸位可要抓紧了。”
话音未落,几辆马车已从不同方向驶来。车徽各异,有“陈郡谢氏”的古篆,有“陇西李氏”的云纹,皆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大族。显然,这些消息灵通的贵人早就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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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街,积玉楼二层。
轩窗半开,一道玄色身影静立窗前。雪光映亮他半边侧脸,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他手中无意识捻动着一枚紫檀算珠,珠子已被摩挲得油润生光,边缘刻字模糊,只依稀辨得“长”字起笔。
窗外喧嚣仿佛与他无关。他目光沉沉落在明珠阁的匾额上,又缓缓移向三楼那排垂着竹帘的露台。
帘后有个人影。
隔着一条街,雪光晃眼,其实看不真切。但那坐姿,那侧影的轮廓——
“相爷。”
身后传来低唤。亲随沈青躬身呈上一卷画轴:“查清了。明珠阁主人姓云,单名殊,陵州人士。五年前丧夫,携遗腹子经营珠业起家,先在陵州,后扩至江南,今春入京。这是暗访来的画像,出自江南名手顾恺之的后人,应当不差。”
沈阙没接。
他指尖的算珠转得更快,珠子与指腹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又有两顶华轿在明珠阁门前停下,下来的是两位宫装嬷嬷,看打扮至少是妃嫔身边得脸的人。
“她不见客?”沈阙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云娘子深居简出,寻常客人由孙掌柜接待。只接千两以上的单子,且需预约。”沈青顿了顿,“但赵尚书是特例——上月太后寿礼,云娘子献的那匣东珠共十八颗,颗颗龙眼大小,浑圆莹润,光泽一致,解了内务府之急。赵尚书今日,怕是来谢的。”
“东珠。”沈阙重复这个词,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像笑,又像嘲,“十八颗一般大小的东珠,便是宫里存货也未必凑得齐。她从何处得来?”
“南洋。”沈青答,“据查,云娘子与南洋几大珠场都有联系,甚至有两条自己的采珠船。今年六月,她的船队在吕宋岛附近海域捞到一只百年砗磲,从中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金珠,已献给了南洋某位国王。”
“百年砗磲……”沈阙终于转身,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度。
他伸手,接过画轴。
卷轴用的是上等宣纸,轴头是紫檀。缓缓展开,雪光透过窗纸,映亮纸上女子的侧颜。
她梳着简洁的妇人髻,鬓边只簪一支白玉兰簪,再无多余饰物。身着素锦裁成的交领长袄,领口袖边绣着极细的缠枝暗纹,低调却精致。她正垂眸验看掌心一枚明珠,左手托珠,右手执一柄寸许长的放大镜,神情专注。
画师技艺精湛,连她微蹙的眉尖、抿紧的唇线都勾勒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见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影,以及执镜的手指——食指指腹有一道极淡的旧疤,形如月牙。
沈阙的呼吸停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窗外喧嚣远去,风声止息,连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噼啪声都消失了。他眼中只剩这张脸,这个他以为此生再不会见到的人。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每个深夜他都在悔恨中辗转。碧波湖那具浮尸的模样无数次侵入梦境,她泡得肿胀的手紧握着半块玉佩——他送她的定情信物。他以为她死了,带着对他的恨,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沉在了湖底最深处。
可现在,她活着。
不仅活着,还换了个身份,在上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开了一间比他丞相府正厅还宽阔的商行。门前车马喧阗,往来皆权贵,连户部尚书都要亲临致谢。
“啪嗒。”
一声轻响。
紫檀算珠从他指间滚落,砸在青砖地上,弹跳两下,滚入炭盆边缘。火星溅起,落在珠子表面,烫出一缕极细的白烟。
沈青愕然抬头。
他跟随相爷七年,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失态。便是五年前陆家满门抄斩那日,相爷也只是在书房静坐了一夜,第二日如常上朝,冷静得让人心惊。
可此刻——
沈阙面色苍白如纸,五指紧紧攥住画轴边缘,骨节泛白,青筋毕露。他盯着画像,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纸看穿。那眼神里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有震惊,有狂喜,有痛楚,有不敢置信,最终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潮。
“相爷?”沈青试探唤道。
沈阙没应。
他缓缓弯腰,拾起那枚算珠。珠子表面多了道细微裂痕,是被炭火烫的。他指腹摩挲过那道裂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珠子捏碎。
五年前她送他时,珠子完好无损。她笑盈盈说:“你总看账打算盘,手都磨出茧子了。这珠子你拿着,心烦时捻一捻,静心。”
他当时怎么回的?
对了,他说:“珠子会磨损,人心也会变。”
她那时眼睛亮晶晶的,仰脸看他:“那若有一天珠子裂了,你就忘了我吧。”
他当是玩笑,将她搂进怀里:“胡说什么。便是珠子碎了,我也不会忘了你。”
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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