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血
第一滴血 (第2/2页)李强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背诵一份通知:“林经理,市场行情变化,我们也是根据上游调整。现在原材料、国际运费都在涨,我们也没办法。”
“可这涨幅也太……”林浩天急了,试图争取。
李强打断了他,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怜悯的东西:“浩天,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吧。不是我们想涨,是……通天集团那边,刚刚跟我们签了年度采购框架,量非常大,价格也给得不错。作为条件,我们需要对部分型号的非协议客户……调整价格策略。你们,正好在这个范围内。”
话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这间小屋里刚刚积聚起来的暖意。林浩天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颜旭已经站起身,走到林浩天身边,不用听具体内容,只看伙伴的脸色,他已猜到了七八分。他默默地从林浩天手中接过听筒,声音竭力保持平稳:“李经理,我是颜旭。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因为通天集团的大额订单,你们选择了优先保障他们的利益和价格,而将成本转嫁给我们这些采购量小的客户,是吗?”
电话那头的李强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颜旭如此直白。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颜总,话不能这么说……商业合作,总是有取舍的。我们也很为难。”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告知。”颜旭平静地挂断了电话。听筒落回座机,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突然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操!”林浩天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纸箱上,里面的设备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王八蛋!落井下石!看我们刚有点起色,就来这手!百分之三十!我们纺织厂那个项目的利润,全填进去都不够!”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昨晚的酒意和豪情,此刻全化作了无处发泄的愤怒和屈辱。
颜旭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目光投向窗外。自行车棚里,有人正在给车胎打气,发出有节奏的“嗤嗤”声。阳光依旧明亮,但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想起展览会上那个外方工程师轻蔑的眼神,想起马卫国科长最初的审视和犹豫,如今,又多了一条——供应商毫无征兆的、致命的背刺。
他走回桌边,慢慢坐下,将布包里的紫檀木算盘拿出来,放在面前。手指拂过冰凉的算珠,没有拨动。他不需要算,结果已经赤裸裸地摆在那里。纺织厂项目带来的微薄利润,在供应商这精准而凶狠的涨价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熬夜、精打细算,在巨头轻描淡写的一次渠道挤压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不是简单的市场价格波动。这是供应链议价能力的绝对碾压。通天集团甚至不需要直接对他们动手,只需利用自身庞大的采购量,与上游供应商签订排他性或优先协议,就能轻易抬高中小竞争对手的采购成本,甚至直接断供。渠道,不仅仅是销售网络,更是生命线的咽喉。被人扼住了咽喉,便是这般滋味。
“浩天,”颜旭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我们之前,可能把商业想得简单了。”他看着算盘上那些静止的珠子,仿佛看到了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他们,只是网上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节点。“技术、服务、性价比,这些很重要。但掌控不了供应链,命脉就永远攥在别人手里。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滴血。”
华通电子涨价的通知,像一块巨石投入“旭日通讯”这潭刚刚泛起活水的小池,瞬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灭顶的漩涡。
那间本就狭小的办公室,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林浩天之前的暴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躁的、无头苍蝇般的状态。他不停地拨打着电话,声音从最初的恳求逐渐变得沙哑而绝望。
“张总,那笔尾款……对对,海淀纺织厂的项目,早就验收了……您看发票都开过去一个月了……不是催您,我们这边实在是……喂?喂?!”对方挂断了电话,林浩天狠狠将听筒砸在话机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妈的!一个个都拖!九十天账期!他们倒是不急!”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睛布满血丝。
颜旭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旧课桌前,面前摊着那个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笔记本,旁边是那架紫檀木算盘。窗外的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斜斜地照在桌面上,映出他紧绷的侧脸。他的手指没有拨动算珠,只是死死按在框架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残酷的演算。脑海里,数字像冰冷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应收账款:
纺织厂项目尾款,四万三千元,账期剩余五十八天。
劳动服务公司项目,一万八千元,账期剩余八十五天。
子弟小学项目,九千元,刚刚交付,尚未到约定的六十天付款期。
合计:七万左右。全是画在纸上的饼,远水难解近渴。
应付账款与迫在眉睫的支出:
华通电子催要的上批次货款,两万一千元,已逾期一周,对方措辞越来越严厉。
下一批维持基本业务运转必须采购的元器件,按照新涨价30%后的价格,约需三万五千元,供应商要求现款现货。
下月房租,一千五百元。
最关键的是,距离发薪日只有不到十天了。小王、小李,还有他们两个,四个人的工资加起来,将近四千元。
算来算去,结论冰冷而绝望:公司账面上那点可怜的、原本计划用于支付工资和少量采购的流动资金,连支付华通电子的逾期货款都不够。现金,彻底断流了。
颜旭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代表着“旭日通讯”生命线的溪流,在阳光下迅速干涸、龟裂。没有现金,支付不了货款,拿不到新的元器件,现有的项目无法推进,已完工的项目尾款收回更是遥遥无期。这是一个死循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为什么说现金流是企业的血液。利润是未来的、账面的希望,而现金,是活下去的当下。血液流干了,再宏伟的蓝图,也只是纸上谈兵。
“不行!不能再等了!”林浩天猛地站起来,脸色阴沉得可怕,“华通那边说再不付款就要停止供货,还要告我们!老颜,得想办法搞点钱,先把眼前的窟窿堵上!”
颜旭睁开眼,声音沙哑:“去哪里搞?银行?我们这种小公司,没有抵押物,没有稳定的流水,根本贷不出款。”
林浩天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我……我认识一个人,在西直门那边……能做短期拆借。”
颜旭的心猛地一沉。他当然知道“短期拆借”在当下的语境里意味着什么——民间借贷,高利贷。
“浩天!”颜旭的声音带着警告,“那是个火坑!利息高得吓人,利滚利,沾上了就甩不掉!”
“那你说怎么办?!”林浩天猛地提高了音量,额头上青筋暴起,“等着华通把咱们告上法庭?等着小王小李下个月喝西北风?等着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就这么垮掉?!老颜,有时候就得兵行险着!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剑拔弩张。一个坚持底线,畏惧后患;一个只顾眼前,追求生存。
最终,现实的压力碾碎了所有的争论。在华通电子发出最后通牒,以及小王小心翼翼询问下个月工资是否照常发放之后,颜旭妥协了。一种混合着屈辱、无奈和破釜沉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燃烧。
晚上,林浩天带着颜旭,走进了西直门附近一条灯光昏暗、充斥着油烟和嘈杂人声的小巷。在一家挂着“棋牌室”招牌的店面后面,他们见到了那个叫“王老三”的放贷人。油腻的头发,眯缝着眼,手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金戒指,房间里烟雾缭绕。
王老三没多废话,听完林浩天含糊其辞的用款需求,伸出三根手指:“三分利,按日计。借三万,先扣十天利息九千,实际到手两万一千。十天后,连本带利还三万。续借,利息照算。”
颜旭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搐。这几乎是要抢钱!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林浩天还在试图讨价还价:“三哥,这利息是不是太高了点儿?我们也是应急,周转开了马上还……”
王老三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嫌高?门在那边。有的是人等着用钱。”
颜旭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他想起自己研发通信协议的梦想,想起那架算盘,想起“人心难算”的古训。如今,他就要亲手把自己和公司的命运,押给眼前这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押给这饮鸩止渴的“三分利”。
“我们借。”颜旭睁开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签下那份布满陷阱的借款协议,接过那摞沉甸甸、似乎还带着别样温度的现金时,颜旭感到某种东西在自己心里碎裂了。那是一个技术人曾经的清高和纯粹。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的路,已经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充满了更多不确定和危险的方向。现金断流的危机暂时缓解,但一股更深的、源于高杠杆和金融风险的寒流,已经悄然侵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