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块的距离
两万块的距离 (第2/2页)以前,每月转账后,他或许会附上一句“钱转了,米豆要买什么别省”。现在,只剩下银行APP冰冷的通知,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懒得添加。他甚至调整了转账日期,固定在每月一号的凌晨,像完成一项必须履行的、毫无温度的合同义务。
苏予锦是在几次之后察觉到这变化的。月初,手机震动,屏幕亮起入账信息。她看着那串数字,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微信对话框。以往虽然话少,但总有个痕迹。现在,什么也没有。她起初以为是他忙忘了,后来便明白了,这是一种无声的划界。他履行经济责任,但除此之外,连最微末的情感表达或形式上的关怀,都收回了。
她没去问,也没觉得有必要问。心里那点曾经因拒绝而生出的、细微的波澜,也在这彻底的冷淡中归于沉寂。也好,她想,干净。
轮到和米豆视频的时间(这几乎是南乔现在唯一主动维持的联系),他的冷淡也变得更加不易察觉却切实存在。他依然会问米豆学习、足球,但问题更像例行公事,听完回答后,“嗯”、“好”、“继续努力”成了高频词。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努力从孩子的话里挖掘更多细节,不再追问他那个好朋友最近怎么样了,不再提议“下次爸爸回去带你去看新上映的科幻片”。他的眼神透过屏幕,似乎落在米豆身上,又似乎穿过他,看向了更远、更疲惫的虚空。有时候米豆兴高采烈地说着一件事,他会走神,直到米豆叫“爸爸,你在听吗?”他才恍然回神,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听着呢,你说。”
米豆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有一次视频结束,米豆抱着平板,小声对苏予锦说:“妈妈,爸爸是不是不高兴?”苏予锦摸摸他的头:“爸爸可能是太累了。”这个解释苍白而万能,米豆“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眼里的光彩黯了些许。
苏予锦自己的生活,在精打细算中继续。她接了少量兼职的文案工作,在米豆睡后的深夜敲打键盘。赚得不多,但每笔都让她觉得踏实。她给自己定了更严格的开销计划,甚至重新拾起了记账的习惯,每一笔进出都清清楚楚。这种对自己生活的绝对掌控,某种程度上,抵消了来自南乔那边日益厚重的寒意。
他们之间,连“冷淡”都需要重新定义。从前是温度不足,现在则是趋近于绝对零度。南乔不再分享任何他那边的生活碎片,工地的晚餐、异乡的夜景、偶尔的闲暇。苏予锦的朋友圈,他也从不点赞或评论,仿佛从未看见。共同的熟人问起,苏予锦只是淡淡一句“他忙”,便再无下文。连当年知晓他们债务情况的旧友,如今也看不出这两人之间还有任何实质的关联。
那之后,南乔的联系更少了。每月的生活费依然准时到账,数目未变,但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连以往那种关于米豆的、干巴巴的询问也省去了。苏予锦也不再主动联系他,除非米豆有事需要告知父亲。他们的对话,彻底沦为转账记录的冰冷附注。
那根曾经连接着他们的、细长而坚韧的丝,在经历了十年风霜的磨损后,终于被“钱”这枚最现实也最沉重的砝码,压得彻底崩断。不是砰然巨响,而是悄无声息地,湮灭在日常生活浩渺的尘埃里。
苏予锦偶尔会想起那个电话,想起南乔沉默中可能蕴含的失望或怨怼。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苍凉。也好,她想。至少,界限从此无比清晰。她不再对他怀有任何经济上的期待,也不再承担任何他世界风雨可能波及而来的风险。她和米豆的堡垒,虽然狭小,虽然需要她更加精打细算、节衣缩食,拒绝他之后,她下意识地缩减了自己的开销,一杯奶茶、一件新衣都要斟酌再三,但门扉紧闭,钥匙只在自己手中。
日子确实过得更紧巴了。超市购物要反复比对价格,米豆想参加某个额外的夏令营她要犹豫很久,给自己添置东西成了排在清单最末位的事情。但她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下来。这种紧巴是清晰的、可控的、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不再有等待,不再有揣测,不再有那种悬在半空、不知对方世界阴晴的惴惴不安。
感情?当最基本的信任与共同体感都被现实碾磨成粉,当开口求助与提供援助都成为不可能,当共同的未来蓝图早已在各自心中褪色废弃,那点名为“感情”的残存,便也如同风干的旧墨迹,轻轻一触,就化作飞灰,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他们之间,终于只剩下那本九块九的证件,和一个共同的孩子。连债,都算不清,也不必算了。
苏予锦在某个深夜,算完又一笔细账后,抬头看着镜中自己眼角清晰的细纹。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声音。也好,她想,彻底没有了期待,也就彻底没有了失望。往后余生,风雪是她,晴暖也是她,只关乎她和米豆。那条名叫“南乔”的丝线,断得干干净净,从此山高水长,不必再互相缠绕,也不必再互相消耗。
只是心底最深处,某个角落,依旧为那最终被金钱秤量殆尽的情分,泛起一丝冰冷的、淡淡的唏嘘。那唏嘘太轻了,很快就被明日生计的具体重量所覆盖,留不下一丝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