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三章 远行(十)
第六百五十三章 远行(十) (第1/2页)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坐在桌后对着宣纸折腾了半天的宋明突然眉飞色舞,寥寥几笔后便朝着一旁的女子喊道:
“师姐师姐!解出来了!”
他如今已经很难再被称为“小胖子”,虽然身形依旧比同龄人圆润些,但近几年的成长轨迹早已让他眉宇间沉淀了些专注于沉稳--只是到了自家师姐面前就得现出原形,比如此刻的他,就很难和平日里大学的“算学院院长”联系起来。
“这些都是先生很久以前留下的题了,你现在才解开,不好得意的,”一袭红裙的女子眉目沉静,转头看着他,“还有多少题没做?”
刚才还带着点少年人得意的宋明立刻焉巴了下来:“还有小半本...”
“要加油哦,”李子卿摇摇头,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要是让算学院的学生们知道,他们的院长大人居然连自家先生留下的课业都学不完,面子就要丢光了哦?”
“哦...师姐你好会打击人...”
“你现在授课怎么样了?”
“上午总算是把‘极限’的概念给他们讲通了大半,师姐你是没看见,刚才那个质疑‘如何实证’的刘举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最后还不是被公式推导得哑口无言--新式算学普及到现在,还是有好多人喜欢用以前的眼光来辩驳,到底管不管用,解个题不就行了么?”
“你现在毕竟是算学院的院长,是许多士子的老师,这话就有些过于骄傲了,”李子卿放下笔,认真说道,“每个人都是从不懂过来的,他若是不懂,你便更该教他,你还记得在苏州巷子里,你为了颗糖人能和隔壁阿福打一架么?当初先生可曾因为你顽劣,就不将算学一道传授给你?你不仅要向先生求问算学,更要在讲学上,也学先生的气度。”
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年纪,但李子卿现在却像是个教书育人了一辈子的大儒,见她说的认真,宋明也立刻端正坐好,点头道:“是我错了,师姐,我会改的。”
“嗯,”看出宋明这番话是真心实意,李子卿收回目光,话题绕到先生头上,她便自言自语道,“辽境烽火连天,也不知道先生此刻可安好?”
“先生学究天人,肯定会逢凶化吉的,”宋明说,“我还盼着先生回来能请个假,好回苏州一趟,我爹他非得说今年祭祖,要我回去给祖先磕头...”
“你有多久没回去过了?”
“打从当年上京求学后就没离开过京城...上一次见我爹还是辽人打到京城,之后我爹升了苏州的大掌柜,就没时间来看我了,”宋明苦着脸,“说起来我真的好想我娘...”
“有得必有失嘛,看看你,你现在已经成了算学院的院长,有正经的官职,宋掌柜和陈姨也肯定会为你高兴--都说男儿志在四方,等以后天下安稳下来,你再长大一些,再把他们接过来也不迟。”
“也是...”
“对了,说到长大,”李子卿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奇道,“家里有没有给你说亲事?”
原本正准备拿起图谱再啃一道题的宋明愣了愣,对上了李子卿那干净、纯粹的眸子,他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有些心慌地偏过头:“我还小哩!哪儿有什么亲事!也就只有先生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让我一个孩子来替他教学生--倒是师姐你,这几年你跟着大儒游历天下,有没有心仪的男子?”
人世间最蹩脚的谎言莫过于关心一个问题到了极致,却又要强装着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出来,宋明的目光倒是重新落到了书上,只是等待这个曾经煎熬得他睡不着觉的答案的过程让他耳根都有些红了--李子卿终究不再是当年那个要被家里逼着从学堂退学,早早嫁人的小姑娘,几年走南闯北的阅历足够她看透自己这个埋头做学问,心思澄澈的师弟的内心,所以她想了想,挽了挽头发,轻声道:
“是有的呢...”
明明是初冬干爽的午后,还难得地有阳光,一道晴天霹雳却好像在窗外响起,宋明呆滞了半晌,忙又低头捣鼓着算式,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纯粹的好奇:
“哦哦,能让师姐你都倾心的,肯定是那种奇男子了!--他长得高吗?”
“挺高的,我站在他身边,都要抬头看他。”
“哇,师姐你比我都高了,那个男人还真是身姿挺拔啊--他胖不胖?长得怎么样?”
“...不胖,至于容貌的话,是极英俊的。”
“那才学呢?学文还是学武啊?或者说已经做官了?师姐你可要擦亮眼睛啊,现在好多勋贵子弟,看着人模狗样,家里妻妾都好几房了,就喜欢骗你这种...呃,这种...”他卡了一下,没找到合适的词,脸憋得有点红,“...单纯的小姑娘!””
“他文武都很厉害,有诗集传世,也能带兵打仗,至于家室的话...”李子卿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在冬天有些干枯的梧桐,“他还没成亲,但我知道的,他有心仪的女子。”
我靠,文武双全啊...宋明听了半晌,在脑海里勾勒出来个很耀眼很臭屁很让人想捅一刀的身影,他心想兄弟你他妈这么优秀你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你跑来祸害我的师姐做什么?然后他又听到李子卿的后半句,一时间那单薄的几个字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那师姐你怎么办?”,或者“凭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喜欢师姐,师姐喜欢别人,而且师姐喜欢的别人也喜欢别人。
什么他妈悲剧绕口令。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的红裙女子,恍惚间想起几年前大家都还在苏州时的样子,那时候师姐是学堂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永远像个温柔的大姐姐,有次宋明和隔壁巷子的孩子打了起来,师姐把他护在身后,冲着对面的半大小子瞪眼睛,那时候宋明就在想为什么师姐能这么帅,从那之后他老是跟在师姐身后,像个小跟屁虫,师姐倒是不嫌弃他,还经常在老先生抽问的时候小声给他说答案。
他那时候真的以为能这样跟一辈子的。
所以后来大家一起上京求学,好多孩子都怕远行,只有宋明心里在偷乐,他觉得只要跟师姐在一起,天下那么大哪儿都能去,反正师姐会永远罩着他嘛,就算前面是悬崖师姐肯定也会说宋明你等等我先跳一个看看。
可为什么走着走着,师姐就要跟别人走了呢?
宋明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那堆演算纸里,鼻尖萦绕着浓重的墨味和纸张的干涩气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近乎粗鲁的满不在乎:
“哦...这样啊,听起来感觉还不错诶?当然啦只要师姐你喜欢就好了,就算他有心仪女子又怎么样,天底下还能有比师姐你更好的?”
他不敢看李子卿的表情,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为自己胡言乱语的失态,也为那点刚刚冒头就被无情掐灭的、隐秘又卑微的念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猛地从桌案后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
“砰!”椅子腿砸在青砖地上,声音刺耳。
宋明像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又像是找到了逃离的理由,他胡乱地扶起椅子,语无伦次地说:“...那个...师姐,我想起来格物院那边好像还有点事,我得赶紧去看看!毕竟那些士子你知道的嘛,一不看着就要闹事...呃,对,闹事!我先去了!”
他甚至没等李子卿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出了暖阁,厚重的门帘被他撞得剧烈摇晃。
于是暖阁里,只剩下了李子卿一个人。
她依旧保持着托腮看窗外的姿势,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刚才宋明那瞬间煞白的脸色、强装的镇定、狼狈的逃离...她都看在眼里。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无奈和歉疚的情绪,从她的眼底掠过,快得像错觉,随即,那点情绪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片更深沉的、带着宿命感的平静。
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手里那本顾怀留下的旧册子粗糙的封皮上,墨迹早已陈旧,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
窗外,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单调的呜咽,惨白的阳光,冰冷地铺在青砖地上。
......
顾怀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投向那片在冬日薄阳下显得格外肃穆而宏大的建筑群。
北境大学。
与邯郸城原有的市井烟火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一座精心规划的学城,高耸的青砖围墙圈起广阔的地界,正门气派非凡,飞檐斗拱,悬挂着顾怀亲手题下的“北境大学”匾额,阳光下瘦金字体宛若铁画银钩,门内是笔直宽阔的青石板主道,两旁栽种着耐寒的松柏,无数的士子就在这条路上走进走出,低声交谈。
“变化真大。”顾怀放下车帘,轻声道。
他记得当初离开时,这里还处在初期的建设中,只有博士和士子们住宿的地方勉强完工,而如今,大学的主体建筑群已初具规模。
不同于江南园林的精巧,也迥异于汴京国子监的庄重肃穆,这里的建筑线条更显硬朗,砖石结构为主,高大的窗棂追求采光,屋檐下少见繁复雕饰,透着一股实用至上的简洁与力量感,大多数地方已经投入使用,只有少数区域还在营建,当初顾怀看过幕府官吏交上来的设计草图,对于那份堪称狮子大开口的经费,他二话没说就批了,指望的就是大学要么不修,一修就得用个几十上百年。
当初工部拼了老命想让他在修建北平的紫禁城上大方一点也没见他松口,修个大学反而还舍得银子,只能说以顾怀在花钱上的脾气,以后的工部官吏怕是要遭老罪了。
马车在道旁停下,顾怀一身玄色道服,外罩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负手漫步在略显空旷的校场边缘,他刻意收敛了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威仪,像一个寻常的访客,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由他构想、却在幕府和工部日夜赶工下逐渐具现的土地。
这里是他的心血,是他试图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大地上播下的另一颗种子,当初在苏州城时,顾怀就敏锐地意识到,即使他不登上更大的舞台搅动风云,他也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来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才会有后来国子监的教书生涯,如今这座大学,承载的不仅是学问,更是未来,看着那些穿着统一制式、略显臃肿棉袍的年轻士子抱着书本匆匆走过,脸上带着对新环境的满意和求知的渴望,顾怀心中泛起一丝微澜。
“先生?”
一个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顾怀转身,便看到宋明正站在几步开外,昔日的小胖子早已褪去了圆润,身形抽条拔高了不少,虽然依旧带着些少年人的青涩,但眉宇间已沉淀下几分算学打磨出的沉静与专注,只是怎么看起来...有点落魄?倒像是条路边野狗--不对,顾怀赶紧抹去脑海里这个念头,好歹也是自己的学生,再说现在又以弱冠年纪担任算学院院长,正该春风得意,哪里会像条败犬?肯定是自己一晃神看错了。
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明后,眉头又是一蹙:“怎么瘦了这么多?堂堂北境大学算学院院长,总不至于被谁克扣了伙食?”
熟悉的揶揄语气瞬间击碎了宋明努力维持着的模样,他肩膀一垮,挠了挠头,身上那股败犬的味儿就更重了...顾怀眉头皱得更深:“是不是谁看你年纪小,欺负你了?说出来,先生替你出头。”
“不是,不是,”宋明摆了摆手,支吾半天,也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无疾而终的暗恋跑来吹了半天冷风所以有些焉巴,转移话题道:“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前些日子倒是有魏国大胜的消息传回来,整个大学的士子都欢呼雀跃了许久,只是没听说您回大魏的消息。”
“战争确实结束了,辽国那边也不需要我坐镇,便想着出来走走,”顾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一有时间就来看我的爱徒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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