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对话
第六百一十六章 对话 (第2/2页)“都是套话,”顾怀淡淡说道,“这种话没什么意义,如果大魏真的武德充沛,那么早就不需要我和你亲自奔赴前线来增加一点胜算了,说到底只是没有退路而已,魏辽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去,这十二万士卒,这无数民夫,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为帅者可以把他们当成注定被消耗的数字,但起码要知道他们为之付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叔父的话我会铭记在心。”
“不用这么谨小慎微,你能来这里,就证明你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是,”赵吉迟疑了一下,站在顾怀身旁,同样看向关外方向:“叔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终于做了决定?”
顾怀有些讶然,他看着身高只到自己腹部的赵吉,笑了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叔父邀请我来前线,并不只是为了给魏辽的宿命划上**,”赵吉组织着语言,“更像是让我感受这种战争的残酷,还有大魏的未来,以及...我的位置,还有叔父您的打算。”
顾怀温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与嘉许,他轻轻拍了拍赵吉的肩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叔父,您常说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对国家的伤害远比外敌还要大,我自幼就在深宫长大,所见所闻都是宫廷的权谋与斗争,对于天下这个词的分量,虽然知道一些,但并不深入,只有之前跟随叔父您出巡,看到田间地头的农夫,还有这一次来到前线,看到为了国家为了家园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我在想,一个皇帝的职责应该是什么?是坐在金銮殿上,听臣子们议政讲经,还是应该像叔父您一样,亲自去做一些会改变世道的事情?”
顾怀挑了挑眉头:“看起来那些书终究不是白读的...这些话想了多久?”
“想了很久了,这一路想得尤其多。”
“那你觉得,一个皇帝应该是什么样的?”
赵吉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思绪,他看上去还只是个孩子,然而能说出这些话,证明他不仅是早慧内秀,而且还很善于思考--只是仇恨爆发得太突然,导致没什么思考的必要罢了。
“皇帝,应该是国家的守护者,是百姓的依靠,”赵吉抬起头,坚定地道,“他应该胸怀天下,心系苍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权力与地位,更是为了国家的繁荣与昌盛,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他不应该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个位置带来的一切,而是应该睁眼看看,这天下有多少人在为了安定和平的生活而付出。”
“这便是我常和你说的责任感,”顾怀说,“权力与地位固然好,不然从古至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坐上那个位置,有一句话说得很好,翻开史书,字里行间都是四个字,‘争当皇帝’,但其实很少有人会明白那个位置并不仅仅象征着权力,还应该带有和权力对等的义务--然而因为时代的限制,那个位置上更多是投胎来享受的,很少有人会低头看一看尘土里的万民,眼下就有直观的例子,从灵帝时的辽人奔袭京城,到英帝的反推北境防线,前后才隔了多久?皇位上坐的是谁,对时代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他转过身,看着赵吉:“英帝会因为灾情睡不好觉,会因为堆的折子多了顾不上吃饭,会因为国库空虚而带头穿带补丁的衣服,会为了开源节流裁撤衙门释内侍宫女出宫,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他坐上那个皇位就是奔着受苦去的,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大魏才在短短的几年里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开始了对辽国的反攻,世人常说没有我便没有今日的北伐,可实际上如果不是先帝毫不保留的支持以及那两年的兢兢业业,北伐?在文官集团和旧有势力面前我根本做不了什么,大魏唯一的结局就是退守东南,被辽国逼得跳海。”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相信赵吉是个聪明的孩子,会懂他到底想说什么。
果然:“叔父的意思是,那个位置不好坐,但人人都想要坐,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看到权力背后所代表的义务?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坏皇帝,而好皇帝之所以那么少,就是因为想要自己吃苦,而让万民少吃点苦的人太少了?”
停顿了片刻,赵吉鼓起勇气,小声问道:“所以叔父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没有...踏出那一步,是因为叔父畏惧那种责任感吗?”
这是个很要命很犯忌讳的问题,大魏如今的天子在大魏最有实权的藩王面前光明正大地问他为什么不篡位,这一幕如果被史书记载下来不知道要惊掉后世多少人的下巴,也许赵吉会成为和那个“何不食肉糜”齐名的荒唐天子--好在亲卫们都隔得够远,这一片关隘能听见这番话的只有风声。
顾怀深深地看了赵吉一眼:“我的确畏惧,赵轩已经用他的亲身经历给我示范了一遍:天没亮就早朝,看着一堆臣子用着千奇百怪的理由和说法吵架,甚至分不清里面到底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奸臣;捱到中午用过午膳就得午朝,和几个大臣讨论天灾人祸该怎么解决,什么地方的百姓已经快吃不上饭,哪里的黄河又决了堤,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而赈灾粮银下面的官官吏吏还要刮一层皮,如果这几个重臣都比较靠得住,那好歹还能知道真实情况如何,如果这几位重臣也跟着一起贪,说不定就要死几十万人,说不定就要起民变,更说不定叛军都打到京城外面了还有人上奏一切安好。”
“等到好不容易熬过了午朝吧,御书房一堆折子又等着批,有人喜欢引经据典废话连篇有人连事情都说不清楚,结党营私借题发挥攻讦政敌的折子得扔一边,各地上奏的折子得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说实话,实话又到底有几分,关于改革的折子又得想想这玩意实行了会不会成为未来某些巨变的伏笔...一整个白天就过去了,到了晚上以为能多少轻松点,想得倒美!连去哪儿睡觉跟谁睡觉都得记载在起居注上,后宫的妃子们勾心斗角,翻个牌子说不定都有宦官在做手脚,等到好不容易一觉睡醒,第二天又开始了。”
顾怀面无表情地说着以前赵轩的生活:“...最恐怖的是这种生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有责任感的当然无所谓,灵帝当年不就是‘我死后任他洪水滔天’么?但有责任感的就遭罪了,你以为坐上皇位就是天老大地老二你老三,实际上很可能从登上那个位置后到死都没法走出宫门一步,这还不考虑你想花钱户部尚书要脖子一梗说没钱,不想立皇后一堆人凑上来管你的家事还嚷嚷着他们是在忧国忧民,每个官员都在研究你的喜好研究你做决定的规律以此来加以利用,你但凡做错一件事就有几十个白发老头跑到东门跪着说要死谏,你发个脾气史书都要说你易怒暴躁刻薄寡恩,要是运气再差一点遇上末代王朝,想象一下后世无数人都会把你做过的每一件错事拿出来翻来覆去议论的情形...”
赵吉听得头皮发麻--作为一个压根没正经履行职责,并且被顾怀当儿子养的年幼天子,赵吉显然没想到真正的皇帝生活居然会惨烈成这个样子。
顾怀长叹一声:“这样的生活,谁不害怕?一开始或许还能享受那种掌控所有人生死坐拥万里江山的感觉,然而终究是会腻的,做个劳民伤财做事只凭心意的独夫也许能一直快乐下去,但只要有一点责任感,实际上就只是一个坐在宫城里的囚徒罢了。”
这大概是顾怀第一次如此直言不讳地表示他对那个位置的观感,他没有对赵轩说过,没有对杨溥卢何说过,也没有对莫莫李明珠崔茗说过,去他妈的皇位,但凡有一点可能,做个天下安定后能好好享受生活的闲散藩王不香吗?这几年除了和人勾心斗角就是在打仗,见过的死人都快比活人多了,到现在连个正式的亲事都没办过,当上皇帝下半辈子基本就被锁死在宫城里了,还游山玩水享受生活?能出宫逛一逛北平的街道都得是国泰平安的时候才能有闲心,这他妈得是犯了天条才能有这待遇吧?
好皇帝不是人当的--赵轩的例子摆在眼前,由不得顾怀不信。
很没有藩王风度也没有长辈威严地发了一通牢骚,他转向赵吉:“那么你觉得,这样的生活你会喜欢么?”
可怜的孩子都快把脑袋摇出残影了。
“所以我才会一直觉得,让年纪太小的你登上皇位,对你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情,”顾怀平静地说,“没有选择的权力,没有生活的期待感,从坐上那把冰冷龙椅,到死的那天都会是不断的重复,你知道我当时在那架南下的马车上看到你第一眼,在你叫出那句‘叔父’之后,在想什么吗?”
“什么?”
“在想赵轩和我真的做了一件残忍的事,”顾怀说,“你像一只受惊的雏鸟一样缩在马车的角落,眼里满是恐惧,你明明怕我到了极点,却还要膝行着叫我叔父,你的生命只取决于我一个念头,我当然可以给自己一个解释说一个人死好过千百万人死,但那种圣母情绪显然不适合我,我当时只在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再选一次。”
赵吉怔怔抬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意识到这场对话存在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只在他与叔父之间存在的默契,当他决定奔赴前线,选择信任的时候,他和叔父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抛却一切平等的交流,或许不会有任何明确的说法--但却会实实在在影响他的人生。
“再选一次?”赵吉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紧得发涩,“再选一次什么?”
“读过了书,明了事理,知道了皇帝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知道了所谓责任感到底有多沉重,你还会不会选择坐上这个位置?”顾怀淡淡说道,“当然,这不是一个正式的答案,你回答会也不代表你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这种事情没有这么儿戏,你可以把这当成我对那个位置的畏惧促使我问出的一个无伤大雅的问题,我只是想听你的真心话。”
赵吉听懂了,他低下头,轻声喃喃:“真心话...”
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耕种的农夫,厮杀的士卒,远行的商贾,街道上的行人,难辨忠奸的官员...他还想到了死去的父王与母妃,想到了乳娘的奶水和侍卫的毽子...以及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
“如果我回答不想的话,”他说,“叔父你会坐上那个位置么?”
“说的好像我有得选一样,”顾怀轻笑一声,“我原本是准备再看几年,看到你长大,再问你这个问题,可你来得这么快,又让我觉得或许现在问也可以,我原本想着,北伐之后摄政,等到你长大,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那么我便可以安心享受人生,如果你到时候烂泥扶不上墙或者比我还畏惧那种生活,那我也就只能自己顶上去--说实话我还挺害怕你回答一个‘不’字,因为我实在不想把自己的后半生锁死在那宫城里。”
“可还政于我,叔父你真的能安心么?”
“我应该是不会被秋后算账的,因为严格意义上说摄政那几年就足够我准备好很多东西,”顾怀说,“在中原打了这么几年的仗,真的腻了,到时候你要接过担子,我就去个很远的地方,那里还是一片没有开垦过的土地,咱们这辈子别再见就行了。”
“...我没有办法想象大魏少了叔父的样子,”赵吉说,“但我可以想象出来龙椅上少了个小皇帝的模样。”
顾怀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眉心,一声轻叹,似乎认了命。
赵吉突然笑了起来,或许从走出齐王府那天开始,他就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很远的地方?比西域还远吗?”
“远很多,在海的另一边,”顾怀摸了摸赵吉的脑袋,虽然赵吉没有直接回答,但他已经知道了赵吉的答案,“一个叫‘美洲’的地方,那里很适合开始新的生活。”
“海的另一边么?”赵吉感受着头顶顾怀手掌的温度,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有了些孩子的模样,“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看啊...”